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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光臨(1)  老街坊都曉得:寡言又好脾氣的高老頭其實並不姓高。

最初大約是因為身長腳長,年輕時被喚成「老高」,久了,大家也都忘了他原來姓啥了。現在年紀一大把,身子骨都縮了,街坊們自動把「老高」升級,全改叫他高老頭。

對於別人輕易將他老祖宗的姓氏都給改了,高老頭從一開始就不太在意,並以他一貫沉靜的微微扯動一下嘴角,算是默認了他「高老頭」的名號。


街坊們原先跟著小輩喊「高老頭」時還有些忌諱,畢竟老高當初就是為了傳宗接代,才在快七十歲時花錢買了個智障女人做老婆,好生個兒子將劉姓傳下去。見老高並不介意大家喊他高老頭,甚至喊他那也是智障的兒子「小高」他也沒露出不豫之色,大夥兒才高老頭高老頭的一喊喊了十來年。

高老頭在兒子三歲時老婆就去世了。老人個性雖然沉默寡言但並不孤癖,而且平日總是帶著他那傻兒子將附近街巷清掃得乾乾淨淨,父子倆自身上下也打理得乾淨整齊,頗受街坊婆婆媽媽們疼惜。誰家要是做了些什麼拿手菜或醃漬小菜之類的,總也不會忘記裝在保鮮盒中送給他爺兒倆吃。

所以呢,盡管高老頭每月領不到一萬元退休俸,父子倆倒也身強體健,沒因營養不良而倒下。尤其是小高,因為心眼兒單純善良討喜,簡直被一群婆媽們養得是既高又胖。

—.—

生病,對貧困的老人是奢侈的事,尤其這老人還有個才十八歲的智能不足兒子,他豈止生不起病,根本是沒資格生病。

高老頭抓緊手中幾張看了不下百來遍的紙張,雙眼木然瞪視咧嘴對著他傻笑的兒子——父子倆這樣一個瞪眼一個傻笑的,已不知過了多久時間了。

老掛鐘在牆上滴答、滴答地……又過了良久。高老頭終於無聲地嘆了口長氣,垂目緩緩攤平手中幾張紙,對折再對折,取過一旁桌上準備好的信封裝進去,再折好封口放回桌上。

癌。

高老頭對自已苦笑。極少生病的人,又是85高齡了,怎地才咳了幾日就咳血成了肺癌和肝癌雙魔夾攻的慘況?

「老先生你不抽煙不喝酒又生活正常,怎麼一下子會這麼嚴重?癌細胞轉移的速度好快……」大夫脫口而出時為難又無奈的臉色,反教高老頭忍不住想安慰對方幾句。

是命吧?高老頭忍不住又搖搖頭。

努力挺起垮下的雙肩,高老頭朝著還在對他傻笑的兒子,心中濃濃的不捨化作深深的悲哀,再濃縮成水霧彌漫混濁的雙眼。「小子。」高老頭輕喚。

「荷荷荷……爸。」小高把椅子拖近老人:「荷荷荷……要上課?」

「今天不上課……了。」高老頭喉頭發緊,每個字都堵得慌。吞嚥下口水,舉起青筋糾結的雙手捧住那張滿是信賴的臉,老人定定注視進純潔的雙眼柔聲道:「乖小子會自已刷牙洗臉對不對?」

「會!」小高立刻要起身表演每日早晚聽到鬧鈴響就自動去做的事。

高老頭一把拉住兒子:「知道了知道了。」拍拍他手,老人微笑:「乖小子最乖了。來,告訴爸爸,你還會什麼?」

「荷荷荷……洗澡。」眨眨眼想了一下:「穿衣服……吃飯……還有……還有……」再眨了眨眼用力想……「上廁所!」傻小子勝利地高興大叫。

這些,是高老頭發現兒子跟他母親一樣智能不足時,每天不厭其煩教了又教的日常瑣事。他想在自已死後,傻兒子能勉强照顧自已。只是,他怎麼也沒料到這麼快就得逼兒子「獨立」了。

「乖小子!」高老頭欣慰加鼓勵地再拍拍兒子手:「現在,」用力握住比自已大的雙手,老人深深地注視兒子。「兒子,」高老頭喃道:「爸爸對不起你媽,對不起你。若有來生,下輩子咱們……咱們……」淚水滑下浮腫的下眼袋,順著橫七豎八皺紋滴到小高手上。

「爸……爸?」小高困惑又害怕:「爸……小子不乖?」

「不……小子…小子最……乖。」高老頭情緒崩潰:「嗚……嗚嗚。」淚眼模糊中抓起桌上新買的美工刀便往浴室跌跌撞撞而去。

「爸!爸!」小高一把沒抓住爸爸。見向來溫和待他的爸爸竟關死浴室門不理他,小高哭起來本能地用身子猛力撞門:「爸……小子怕……爸……不哭…」不知痛地一遍遍撞在薄木板上,三兩下,門板真的撞垮了:「爸——」

小高哭號著跌坐到父親身邊:「爸爸……爸爸……」見地上有刀片,他拿起來:「爸爸手破了,痛……醫生……」

高老頭坐在浴室地上一手搭進小小浴盆,水龍頭打開著,一兩滴水不時濺到血流如注的手腕上。失血的迷糊中,老人見兒子跌坐在身邊大哭,依稀還聽見緊鎖的門外人群騷動漸眾……

是天意嗎?

高老頭拚著老命吃力道:「乖……小子,不怕……喔,不看醫生了。來……跟爸爸學。來,拿……刀……切……切……」

小高抹掉眼淚吸吸鼻子,毫不猶豫地照著父親手勢拿刀用力往右手腕劃下:「痛!爸爸……小子痛!」

「乖,一下……就不痛了。乖。」高老頭已看不清眼前,摸索著找到兒子拿刀的手:「乖……丟開刀……握住爸爸手……好嗎?」

「好,小子……乖。」刀子一脫手,小高立刻握住父親手:「小子陪爸爸。」

「唉……」綿長細微的輕嘆逸出蒼白的唇間,高老頭闔上眼低喃:「如果有……來生……兒子,如果有……來……」

「爸爸……小子痛……嗚嗚……」

—.—

「打開了,打開了!」幾個大男人丟下手中斧、刀、球棒,推倒木製大門:「一定出事了,我聞到血腥味兒了!人呢?人呢?」

「我們聽到了小高哭叫。」一個老奶奶急著趕在男人們前頭先衝進屋:「快找人呀,快——」急呼呼的嚷嚷在踅到浴室門前時嘎然而止,老奶奶的淚水未語先奔流:「小……高……」

死亡的氣味並未嚇壞緊張的男人們,慌亂中仍力求鎮靜地急著各自分工處理眼前慘劇:打電話、輕按父子倆頸脈、打量各房內狀況、查看桌上醒目的厚信封:「這有一封給里長——」

小高在這時倏地睜開眼並對著熟悉的臉咧嘴道:「奶奶?荷荷荷……小子乖,陪爸爸。」

在小高身上從未有過的清晰完整意思表達,此時大家心痛得沒人想到去誇他。事實似乎是擺明著讓人一眼便知了。

「女人們全退遠些。叫救護車,救護車叫了沒!林警員來了沒?」匆匆聞訊趕來的里長失控地大叫:「周老板,別動他父子倆!」

「可小高還有呼吸呀!」住隔壁的廖先生大叫——就是他夫妻先聽見小高異於平時的哭叫聲的。下一刻再測小高頸脈的他雙肩一垮,頹然道:「沒……了……」

「救護車來了!」有人在門外喊。另外又有大叫:「警車也來了。」

男人們面面相覷。

為里民服務了一輩子的老里長當機立斷:「不知道高老頭給我的信裡寫了什麼,但跟當年一樣,你們少說話,全我來。都明白?」

大家頗有默契地點頭當兒,一胖一瘦兩個警員進得門來。胖子是快退休的林警員;老光棍。做了一輩子基層,就只為了照料從中年就痴呆了的寡母。

不擅言辭的林警員跟寡言的高老頭挺投緣,常在公務之餘去隔街的里長家跟高老頭倆兒下棋。小高則是那個小心翼翼伺候茶水的茶僮。

多年沉默中培養出的深厚感情,使老警員在目睹現場後,一個踉蹌倒退大步,如受傷動物般不自覺打心底低咆出一聲痛楚的悶哼。喉頭幾度吞嚥,強壓下哽咽,一下蒼老了許多的眼神不失機警地轉向老里長,接著指示一進門便在浴室彎身察看父子倆的年輕同事:「小胡,去外面維持一下秩序。儘量勸那些哭個不停的女人們回家,別妨礙了救護車的人員工作。」

見年輕警員走出屋外,羅里長這才力持鎮定地回頭指指桌子:「有封給我的信,我沒動。」眼神直直望向代表法律的最基層執法者:「除了測父子倆生命跡象,屋裡的東西我們全沒動。」

林警員站到桌前擋著搬運父子倆的醫院救護車人員視線,堅定地將厚信封飛快塞進衣內並瞥向羅里長給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我得跟去醫院,回頭還有一堆報告得寫。」

羅里長鬆了口氣;他很擔心信中有他懷疑了多年的一個秘密。看來,林警員也有著這懷疑,才會違背執法人員的基本精神。「我也得去一趟,還得聯絡葬儀社什麼的。老廖,幫忙把浴室清理乾淨找人消毒一下吧。小李,周老板麻煩你二位盡快把門換裝好。拜託拜託。」

「沒問題,里長你去忙你的吧。」二人立刻銜令去辦正事。

—.—

當晚子夜時分,林警員、老廖、周老板和小李齊聚在羅里長小兒子隔音良好的視聽間;這也是幾人每次下棋時的場所。

老警員坐定後嘆口氣,疲憊地低喟:「真累人的一天,附上癌症檢驗報告,總算以單純自殺結案了……信,我仔細看過了。」抬頭環視每一個人,然後得到了結論。搖搖頭:「原來這麼多年來大家都……唉,事實果然像我猜的一樣……」

這吞吞吐吐加欲言又止,使得在坐的其他男人臉色愈加凝重起來。

林警員由口袋掏出幾張信紙,並以屋內男人全聽到的音調沈聲道:「信封裡的癌症檢驗報告我繳出去了。這裡是一張向銀行提款的授權書和幾張給羅里長的私人信件,上級不知道我藏了起來。我覺得沒必要把事情弄得那麼複雜……」將信件遞給老里長:「真是教人又心痛又生氣。這是什麼狗屁世界!」

老里長沉聲道:「我就念出來吧。」皺巴巴的紙上以工整的筆跡寫著——

羅里長:

很抱歉用這種懦弱的方式回報您對我多年的仁慈。

我走了。我並不想丟下傻小子尋死,但你也看到檢驗報告了,死神是迫不及待地想拖走我這條老命啊。我賴活著除了消耗為傻小子存的有限金錢,對任何人都是無能承受的負擔。我非死不可,而且得儘快。

我死後麻煩您為傻小子找個慈善機構收留他。小子雖傻,但我保証他絕對有能力料理自己的日常生活,不會為別人添麻煩的。為了傻小子日後生活,請您千萬不要在我的後事上花不必要的費用。立刻火葬,骨灰隨便找個地方埋下回歸大地便可。

這棟公家配給的破房子值不了多少錢,還請麻煩你代為出租。租金多賤都沒關係,夠傻小子生活便好。託大家福,我帳戶裡存了約三十萬。十萬請您提出收下,做為我對您多年來不遺餘力為我爺兒倆煩心的感激。存簿和私章都在第一個抽屜裡。

最後,我要向您和林警員自首:傻小子三歲時,我妻王招弟是我殺死的。

請相信我,用枕頭悶死她時,她很明白我要做什麼。所以她沒掙扎,而且死後還帶著笑容。街坊們又都知道我有多疼老婆、兒子,因而盡管案子查了半天,法律之矛還是沒轉到我身上。

招弟只是智能不足,但還是有智能的,她能分辨好人壞人,她也信賴我。懷傻小子時她經常搥著自己肚子想把胎兒打掉,我不得不用絲襪捆綁她雙手以免她傷到自己。懷第二胎時她已呈瘋狂狀態。

我不得不殺了她呀。

婚後我才知道自己精蟲有問題。為了傳宗接代買了招弟,卻根本沒能力做男人,夠諷刺了。是的,傻小子不是我親生兒子,他是被強暴時下的種。招弟只要沒我陪著自己外出時就會被強暴,被同一人,經常。

我知道這事是因為此人十分粗魯,每次都弄傷招弟。招弟不會用語言表達,但會對著我哭;怎麼哄都哄不停的那種哭。

仔細看傻小子的眉、耳、鼻,您自會猜出惡人是誰,但請您保守秘密。此人有妻兒,他家人無罪。

這秘密我忍了那麼久全是為了傻小子。以前要鬧出來,不止會毁了對方的家庭,最重要的是我怕法律上保不住兒子。小子憨傻,被人帶走我怕他會吃苦。現在他大到足以不會為別人添太多麻煩了,我想,這秘密跟您說了也沒關係了。

在我寫這信時,我那總是笑呵呵的兒子就挨坐在我身邊。沒血緣的兒子卻有著最善良單純的心,我是真心愛這傻小子,真捨不得死呀。如果可以預約來生,我真想跟造物者要求下輩子跟招弟和傻小子三人成就一個真正的家……

水霧模糊了羅里長雙眼,他沒再哽咽地讀下去。靜默的室內,其他人唏噓不已、嘆聲連連。

半晌,賣早點的周老板不服道:「就這麼放過那禽獸嗎?」

老廖搖搖頭:「要不然能怎樣?高老頭都那樣說了。」稍一停頓:「我想,街坊們如此善待高老頭,應該是心中全都有著對那人同樣的懷疑,這十幾年來幾乎沒人搭理他。孤立他,就是懲罰了吧。」

林警員點點頭:「就這樣。咱們別糟蹋了高老頭的善良。」

「那這封信怎麼辦?」幾人中最年輕的小李忍不住追問。

「燒了吧。」林警員喟嘆:「就讓事情隨著他父子同時自殺死去而過去吧。秘密留在各自心底就好。誰有打火機?」

「我來。」羅里長起身推開一側的洗手間門,站在馬桶前掏出了打火機。其他人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火焰吞噬、扭曲著每個字。

「嘩啦」,強勁的水流旋轉嗤地一聲將最後一小片殘燼也沖掉了。高老頭的悲哀和秘密,就這麼在人間不留一絲痕跡的,澈底消失。

想必有些東西是沖不走也無法消失的。

五個大男人木然臉上雙眼共同的濕潤,是這麼無言的訴說著。

(全文完)

20060828

《backpacker1947-darkgreen原創小說,嚴禁轉貼,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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