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據好事者、現場目擊者、想像力豐富者傳言,皆斬釘截鐵道:「真的,真的是真的。啞巴真的有拿著帶血的剪刀!」
所以這民風純樸的小鎮居民們,除了瞠目結舌外,最激烈的也不過只能惡狠狠地在背後我猜、我猜、我猜猜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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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得從一個月前的豔夏午後說起。
在這麼個熱得狗不吠貓不叫、萬物之靈懶到不靈的午時一刻。身為這窮鄉僻壤小鎮最高學府,唯一一所國中裡的唯一一位歐巴桑女老師的我,打算假午休之餘堂而皇之晃回家曬衣服,順便披頭散髮邋遢一下,此是謂年高德邵特權之一。當然,小學校中的老老師還有特權之二,或之三,但佛曰:「不可說,不可說。」嘿嘿,但絕對跟貪贓枉法無關就是了。
說哪兒了?噢,午休。
我呢,跨著任勞任怨的小鐵馬,迎著熱風,馳騁在鄉間小道,還不免事後諸葛地嘀咕著:早知今天太陽大得如此離譜,上學前就該把薄被拿出來曬曬。打颱風過後它都沒見過陽光咧……唉,早知道、早知道、千金難買早知道呀。
此時迎面飛來眼熟的影子。
說此女在飛,絕非誇張。二十八吋男用單騎被她踩得虎虎生風,哪吒駕著風火輪風馳電掣差可比擬。但眼前這位哪吒我可熟悉了。
「張太太,給大明送便當啊。」我大聲問候。
張太太畏首畏尾的瞄我一眼,低下頭,然後以超乎人類極限的速度『咻!』地與我匆匆照面,擦身飛去,登時變成遠方的模糊一小點。
是的,這是張太太。附近營區士兵管她叫『啞巴』,小鎮的好鄰居們稱呼她『啞巴嫂』。我跟他們不一樣,我等乃受過高等教育的高級知識份子,這般無禮至極的叫喚;至聖先師孔老夫子若有知,是斷然不允許的。
所以,我都稱呼她「張太太」。
我不想說「同情」。同情先天條件比自己差的人,只凸顯自身膚淺的優越感無添人性光輝,徒使『謙卑』二字蒙羞罷了。
但每見張太太,我再難有「同情」之外別的想法。
以江湖術土算命的說法,張太太應該算是奇人異相。
她天庭飽滿——太飽滿了,更顯髮線退潮。她瞇瞇眼腫眼泡配獅鼻,那兩片鵝肝唇極似性感偶像茱莉亞羅勃茲,唯茱莉亞沒有張太太的雙層厚道下巴。若這不夠,她還有一年到頭焦細黏結的髮絲,再配以粗黑的皮膚……當然她是胖的,笨重、龐大的胖。若真有造物主,祂當初在「料理」張太太時,想必心情不大好。
儘管如此,我得主持點正義:張太太是我今生僅見,難得的好女人。她不識字,智障,啞巴;但老張的『小北方』麵館,桌面和水泥地永遠清爽不油污。
您要是覺得這沒啥了不起,下次你到鄰鎮那家『北方館』瞧瞧,地板黏到舉步維艱,人家還雇了三個伙計哩。張太太還十年如一日,給兒子送愛心便當風雨無阻、無日或斷,準時親自快遞到教室。
也許你又要說:這不算什麼。那你在北風刺骨的寒流天,或高溫37度的溽暑,騎輛老古董腳踏車連續一星期給孩子送趟便當試試看。
說到這,咱們不能不提一下老張;也就是張老板啦。
老張是榮民,北方大漢。右半邊臉帶頸子部份,聽說曾給手榴彈炸傷過,因此留下這半邊月球表面。老張寡言。是因為老婆瘖啞長期沒個談話對象而被迫寡言,抑或天生自然,不得而知。老張與老婆是戀愛?說媒?或買賣得來,也不得而知。老張夫婦間的感情互動?啐!更是不得而知。
不知,不知,啥也不知。可我自認知道些什麼。
老張炒的菜實在不怎麼樣,磨練數年,不見長進,同情分兒勉強給五十九。老張的滷菜,年有進步,給八十分他受之無愧。但說到早上的燒餅油條、中午的蔥油餅、牛肉餡兒餅、傍晚的包子、饅頭、花捲,那可硬是要得,老張的麵食手藝足可讓五星飯店大廚自卑。
老張的客人以阿兵哥、莊稼漢為主,所以量重餡兒足,物美價廉。我是照三餐光顧不誤。雖說身為他們寶貝獨子的導師,我可沒必要為了避嫌就跟自己的饞蟲過不去。
對了對了,我還沒提老張的兒子張大明是罷?台灣話『歹竹出好筍』,就是在說張大明。除了個頭,大明身上完全看不出父母的影子,鎮上的唯一助產士誓言旦旦:當年接生時,她衝到老張家時嬰兒頭都出來了,絕無可能有弄錯或調包情事。
大明是個品學兼優的帥小子,他人生至今的幾次不良記錄,全跟護著他娘跟人打架有關。兒不嫌母醜,大明極愛母親。每每見到大明為送便當到校的母親整衣、擦汗,那張太太就只嘻哩哩地傻笑,我瞧著就心酸,得子如此卻不知其好,唉。
話說遠了,回過來說說我知道啥吧。
就我觀察所得:沒有聲音的夫婦間,還是有些共鳴的。生意最忙時,老張輕輕一聲「喂!」不知在哪個角落蹲著的女人就會『咻』地竄出,收拾桌子、洗鍋碗蒸籠的;靈得很。很少人能在一堆阿兵哥么喝中能聽見這聲『喂』。
此等默契是如何訓練成的?
而阿兵哥一多,形形色色的穢言穢語就出來了——對象是老闆娘亦然。老張不以為意,反正老婆聽不懂,可老張總會在老婆經過時拍拍她肩,那女人就揚臉對丈夫傻笑。
須知這啞女對人不會笑的,她自卑膽小,連自己影子都怕。但她會對丈夫、兒子笑。
這就是我說的聲音、共鳴。
言歸正傳。
事情就發生在那天悶熱下午。
中午那麼大的太陽,突然山雨欲來,說變就變,霎時大雨傾盆而下。反正這幾天不過是等待聯考前的溫書復習,讓孩子們早早回家,我也可趕回去試著挽救一下涼被。
折騰了一晚上,衣服重洗、被子晾到簷下,可累壞了。
次日清晨想好好犒賞自己一下,來套燒餅油條和小米粥應是不錯的選擇。
『今日休息』的牌子掛在【小北方】門上。
休息?眨眨眼,我糊塗了。
小北方休息?
記憶中,打從張大明的小學老師告訴老張:「令公子是可造之才」開始,除了春節和清明節,老張從不休息。他打算趁還做得動時盡量做,盡可能栽培兒子讀大學再出國留學。所以,我是錯過了啥還是不記得啥了?
「噯喲,老師,妳還不知道喔——」背後尖銳一聲,打斷我發楞。
「早,阿婆,怎麼了?」環顧周圍,這才發現昨日雨水沖刷過的街道兩邊,三三兩兩、聚集著一叢叢的人,熱切的議論紛紛。
「殺人了啊!」
嗄?
才出月子不久的檳榔妹,抱著孩子神秘兮兮道:「有阿兵哥要強暴啞巴嫂,大明把人殺成重傷啦!」
嗄?嗄?
阿婆搖頭:「是阿兵哥把大明殺傷了!」
嗄?嗄?嗄?
檳榔小媽媽睜大眼:「來了好多人昨天晚上。營區長官、鄉長、醫生、還有阿兵哥的阿公阿媽,大哭大叫的頭都磕流血囉。」
我像是會議主席,一下子,所有的人全湧過來給我做簡報:
菜場豬肉榮說:「真的喔,啞巴嫂抓著剪刀有反抗喔。阿兵哥力氣好大,夭壽喔!」
布店紡織娘說:「是啊,是啊,可憐喔,叫不出來,只能自己救自己了啊。」
夜市成衣王補充:「還好阿明回家啦,好勇敢,自己也受傷了,滿臉群血喔……嘖嘖嘖!」
這連續劇有幾分離譜,我趕緊推開興奮的人群:「對不起,我得趕上課了,再見。」餓著肚皮逃到學校,勉為其難的沖杯牛奶,吃幾片乾糧充飢。肚子墊了點東西,剛才街談巷議又紛紛湧入我的腦袋。
事情是真的?
「校長,到底怎麼回事?」我逮到八卦終端機了,第一手報導準在校長這兒。
校長搖頭苦笑:「真是荒唐又可憐……但願能私了,弄成軍法就完了。」
「張太太呢?她還好吧?」
「不清楚,原就傻,也瞧不出什麼,大家全忙著給受傷的送醫,唉——」
校長果然不負我期待,全盤拖出故事正解:
昨天傍晚,傾盆大雨來得急,老張卻在這節骨眼發現調包子餡兒的麻油不夠了,交代老婆看家,半拉上鐵捲門就進城了。
另一頭,嫌犯阿兵哥正好收假返營,路上一見『小北方』,就想先犒賞下五臟廟再說,喊了半天不見人應,自顧鑽進鐵門,只見啞巴嫂一人縮在牆角,約莫是雞同鴨講了一陣子,嚴重溝通不良的當兒,阿兵哥倏的想起,好似看見老張熟悉的人車在大雨中往鎮上而去。不知怎地,弄不清是成心,還是臨時見“色”起意;總之,套句軍中黑話,當兵兩三年,母豬賽貂蟬,這阿兵哥竟膽大包天的開始對著「啞巴」有了非分之念。
啞巴嫂口不能言,奮力抵抗不果,拿起灶台上剪燒餅的剪子當武器開始瘋狂扭打。這當兒,張大明正好返家,不疑有他地鑽進門,入眼見母親正衣衫不整的被人壓在地上,耳中聽著只有啞巴才會發出的「啊——啊——」嘶啞叫聲,腦子“轟”然一聲,怒從膽邊生,想也沒想衝過去就一陣子拳打腳踢,口中還大嚷著「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一個是奮力自保,一個是怒火攻心,戰況激烈至極。
吼叫打鬥聲壓過大自然雨聲,經過的鄰居發現了,於是整個情勢更一發不可收拾,亂成一團了。
待張老板提著一箱麻油回家,入目所見,屋外是一群人,夾著軍用悍馬車、警車、不明小汽車;屋內不見老婆,只見黑壓壓一群人全站在店內,幾處沒人站的位置前地上,斑斑血跡,觸目驚心!
待張老板鎮定地弄清事情來龍去脈,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嘆了好長一口氣:「那孩子會如何?」
不知怎的,一屋子男人全明白他所指為何,連長帶著尷尬和一絲祈盼:「這個……這……」
張老板直直望向阿兵哥的長官:「上面知道了嗎?」
「暫時還沒有。張老板,我知道這事很過份,應該公事公辦,可您當過兵,明白一交給憲兵軍法審判,這兵就完了……他平時蠻好的,笨了點,很勤快,差一個月就退伍了。他沒有父母,只有擺地攤的外公外婆,他們已上路趕過來了……您可不可以……」實在理虧,做人長官的只能結巴了。
「唉——」又嘆口氣,老張搖頭:「你先把消息鎖住,我去看看老婆孩子再說吧。」
當晚,地方有力人士、連部長官、阿兵哥的祖父母關門密談。閒雜人等耳朵貼在鐵門上,不時可聽到哀求哭喊。
第二天開始,『小北方』門上便貼了張紅條子:【小店休息一個月】。
好鄰居們熱烈地議論紛紛了幾天。可一件事左談右講,再怎麼加油添醋也沒啥新鮮的了。
沒了勁兒,事情該是不了了之了吧?但又拖了個尾巴讓人數日子等,等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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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的中午,『小北平』的鐵門拉起來了,只見店內高朋滿座,喜氣洋洋。原來張大明高分錄取省城第一志願,老張大請客。鞭炮聲『霹靂啪啦』的一串串響起,老張眉開眼笑,話仍不多,全讓一杯杯的酒替他說話啦!
席間,讓人側目的是月前那位「誓死保清白」的女主角。是的,那位女主角,張太太。
大夥迷惑了好一陣子才弄清:此女已非昔比。
怎麼說?
只見一個疑似啞巴嫂的人,頂著蓄流海的時髦短髮、身著大紅花洋裝,粉面朱唇,裂著個大嘴巴對每一個訪客「啊—啊—」傻笑。甚至老張輕「喂~」時,雖是一樣『咻』地竄過來,可她居然會拍拍老張肩膀,邊洗鍋子邊「啊—啊—啊—」地跟老張『交談』,而老張也不時「嗯—嗯—嗯」的回應。
這「啊啊啊」和「嗯嗯嗯」是何意?依舊不得而知。就我看來,應是十足在打情罵俏。
難怪大夥都覺得彆扭不習慣。
這事件對張大明也沒見啥不良影響。聽說事發後,老張帶著妻兒北上,原想聽鎮上醫生建議:去見見他恩師——有名的心理學博士。誰知人家博士說這母子倆的心理再正常也不過了,倒是這母親生理上大概有些問題。
於是一家家門診、住院、開刀下來,啞巴嫂的外表就戲劇性的改變了。
她下巴厚道,是因為甲狀腺大脖子;她鼻子紅腫肥大,是因為過敏;頭髮黏結,是因為不知常保清潔。去掉這些,啞巴嫂的多層游泳圈不變,厚唇依然,可絕不再嚇人。而張大明因搶奪剪刀被母親不小心在臉上劃了好長個口子,醫生保証縫得很細心,以後必還他本色;小子還不大高興,直嘟噥著「好不容跟爸爸有點像了說」。
好了,儘管不大習慣,啞巴嫂現在可是自信又「健談」了。
瞧,她又騎著那輛男用二十八吋鐵馬飛過來了。路上跟左邊揮揮手,跟右邊「啊—啊—啊—」。我招呼著:「張太太,去買東西啊!」
「啊—啊—」啞巴嫂誇張的跟我開心招招手,然後,以超乎人類極限的速度,『咻』地與我匆匆照面,瞬間遠去。
路邊婆婆媽媽們注視著啞巴嫂背影,掩口耳語著。
真是春風無意吹楊柳,柳垂湖心,拂亂一池春水哪!
—完—
2001/11/21初稿
2012/06/03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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