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級的背包

我有兩個阿姨。二姨心德，三姨守德。據母親的說法，三姐妹中她的頭腦最好，二姨手最巧，三姨最懶。

我的老爺受西式教育。是教會長老，也是地方上唯一小學的代校長——當年學制如何、人員編制如何，我不清楚，總之，老爺是小學校長沒錯。

老爺是個糟到不可能更糟的丈夫，壞透了！但在那重男輕女的年代，身為「教育家」，他仍願送長女遠離家鄉去受正式學校教育。七十年前，一個小孩子去外地念書一年的花費，可是普通人家一年的米糧的。很貴。

母親感激老爺給她受教育的機會，卻又不諒解他的虐待姥姥。年紀愈長她愈在愛恨交織中掙扎。她內心的苦，全反映在日後一張張沒有笑容的清秀臉蛋上了。

我沒見過二姨。在我能陪母親返鄉探親前，她早已去世。聽說是被丈夫的姘頭給毒死的。

母親口中「笨死了」的二姨，卻是女紅遠近馳名的羞怯小姑娘。

當年她那個花名不輸老丈人的丈夫，她曾哭著說不要嫁，老爺也一口答應了。但她的公婆聞得二姨女紅和賢淑兼備，找了地方有力人士不斷提親。以前的女人，沒有自己的命，二姨就這樣認命的直直往火裡走去了。

母親曾對我疼惜萬分道：「妳那苦命的二姨呀，嫁妝中的棉被、鞋子全是自己做了繡上花，連她公婆的份都有。那兩人是逢人就炫耀腳上的鞋……」

二姨不止繡工有名，過年必換的紙窗上剪紙花樣她也很行。母親說二姨最有名的是用色彩相似的絲線繡成的「鴛鴦戲水」。小時候我曾見過這「鴛鴦戲水」的原圖，還上了顏色。圖被母親保存得很仔細，帶到了台灣。那圖，晝在薄薄的紙上，可能被複製過很多次，有的地方都破了。

很遺憾，我們在八七水災時連「鴛鴦戲水」在內許多張二姨的原稿都失去了。去大陸時，我曾厚臉皮想跟二姨的獨子討付繡作；多小都行。他居然半個紀念作品都沒有。我不止失望、悵然，當時還非常不諒解。

一個成年兒子沒盡到護母之責或有千般理由、萬般苦哀，但母親出名的作品他居然毫不在意到沒保存一件下來。不能理解。

我的三姨，運氣好。國軍撤退時，父親給她在康樂隊安插個缺，她跟來了台灣。她帶了兩歲的胖女娃兒我一段時間，母親方得以護士工作賺的錢貼補家用。

三姨後來嫁給大她許多的康樂隊隊長。她的懶和為母不盡其責，在我整個成長階段都是令母親痛心疾首的怨恨。

三姨其實手也很巧，做麵食、女紅，都可以專家稱之。但她和姨丈都在兒女最需要他們時染上賭癮，三不五時得跟母親借從不還的錢。

有好長一段時間母親壓根不認這親妹妹。逢年過節還是繼父偷偷送紅包和香腸之類過去，讓表弟妹們能過個像樣的年節。

母親不喜歡三姨，除了念書時她每次回家還得幫三妹洗一堆累積的髒衣物。最令母親難以釋懷的，還是姥姥子宮癌不斷出血死在家中時，母親要么妹幫忙為姥姥淨身換衣，三姨卻嚷嚷：「我怕。」躲了起來。

那時母親雖辭了護士工作，有幸在家伺候照顧親娘到最後，但親妹妹居然「怕」最護么女的娘親。這，也成了母親晚年把她逼瘋的「心魔」之一。

我相信報應。現世不報來生報。但我老爺風流不檢點，報應卻在三個女兒身上。我要強的母親逢戰亂，先後嫁的丈夫都是在鄉下家中有老婆的男人。二姨是續絃。三姨丈在山東鄉下也有老婆。

這是什麼樣的命！

20040628

照片修改：巴斯光年

（此照片左為二姨，右邊是母親。站著的是三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