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興華以陌生疏遠的眼神久久注視病床上靠呼吸器在跟死神角力的老人後,抬起頭,茫然環視身處之境……白,到處是白色。白牆壁、白床單、白棉布包著氈子,看著就讓人了無生趣。興華把自己夜間蓋的春天色彩花被蓋到老人身上,下意識的想添加些生命力。
時間在這時似乎是毫無意義,卻又彌足珍貴。
對老人來說,每一次呼吸都可能是最後一次,對他來說呢?解脫嗎?興華將視線重新投注老人身上。以前恨他恨得要命時曾想過,他會不得好死,死後絕對下地獄,而我媽在天堂,他休想再使喚她半秒鐘。現在再看看他——一個垂死病重的老人,恨意呢?
記憶中,母親的影子就如同陀螺,轉,轉,轉,不停的轉。晚上睡前她在燈下織補全家衣物,做加工貼補家用。早上,她邊張羅早餐邊洗衣,還抽空裝便當,檢查他書包課本。
那父親的影子則總是和怒吼、責備、辱罵連在一起。
除了見他簿子裡的甲上和成績單上的100分,興華沒見母親笑過。有一次聽到她陪雙胞胎妹妹睡覺而唱歌,直嚷媽媽唱歌好好聽,父親冷哼一句:「又不當歌星,唱得好屁用。」那是興華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聽母親唱歌,次年冬天,她走了。
子宮癌。開什麼頑笑,她才40歲呢!
因為發現得太晚,母親走得很快。這也意味著——長期來她一直在忍受著疼痛。為此,他不能也無力喚這名為父親的男人一聲“爸”。
為了這個自認為生不逢時、懷才不遇的男人,興華被迫兄代母職。清晨送報;因為錢最多。幫妹妹們張羅三餐、學費……天曉得,他盡力了,可他畢竟才十四歲,勉強以少年之身擔成人之責,他裡外失守,身體垮了,學業退步,還得在酗酒的男人發酒瘋時護在女孩們前面,免受棍棒波及。
他忘不了母親臨終的哀求——幫媽照顧妹妹們——他畢竟是辜負了母親。
叛逆又不服管教的女孩們,在男人嚴峻的呵責與動輒打罵下,國中一混畢業就離家出走。他曾毫無尊嚴的向妹妹們哭求著回家。女孩們哭得更凶,號叫著有那男人的地方不是家,是地獄。
為此,他更恨這男人。
就在兩個妹妹分別一個跟飯店打工認識的黑人跑到了美國;一個跟理容院認識的日本客人跑到日本給當小老婆。他徹底被擊垮。繞過垂頭喪氣的男人,他只帶走母親的一本相簿,頭也不回的離開那房子。
十年來,他晚上念夜校,白天認真工作,一路由工人升到總領班,娶了工廠的女同事,生了一男一女兩個乖小孩。不再自責後,他尋找到了失蹤斷訊的妹妹,這才深刻明白到,母親是一直在庇佑著他們……
兩個妹妹婚姻異常幸福。黑人妹夫有自己的大卡車,固定工作,在不錯的社區有間不錯的房子,兩個混血女兒漂亮又有教養,妹妹甚至又去念了高中,是虔誠的基督徒。而日本的妹妹,在多病的大老婆走後,大他二十多歲的男人將她娶進門,還生了個兒子。她念了女子短大,有間自己的美容院。
由日本到美國再回到家。興華夜裡抱著體貼明理的妻子,數度哽咽,淚濕枕巾。
母親和老天赦免了他的無能啊!
而妻子是怎麼說的呢?「媽去世的時候,妹妹們還小,她們懂什麼呢?記得的不過是母親的溫柔和大哥的無私吧。她們走到今天,所有表現在外的一切,不全都是母親和哥哥的潛移默化嗎?聽你說來,妹妹們的言行不就是你一向跟我說的——媽生前的模樣嗎?」
凝視彩被下老人單薄的身子,本能地伸手為他整整被單——就像小時候生病,母親常有的動作——興華手僵了一下,依然完成了整被撫床單。
已經昏迷一日夜了,拖著不走,是什麼心願未了嗎?妹妹們對來見老人最後一面的意願並不高,反倒是兩個妹婿立即訂了機票要她們啟程。當然,妻子的一番話也有點作用:「充其量也不過是個已經快死的老人了,不說他過去多可惡,仔細想想,妳們今天的幸福還是他無意間造就的哩。」
電話是在他昏迷前打的。他是在等女兒嗎?是嗎?沒有一天父親的樣子,卻在彌留之際貪戀兒女的依附。可憐的男人,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擁有多少,又失去多少……或許他是知道的?所以才強硬的跟死神拔河?
半年前,過去的老鄰居透過警方聯絡上他:「興華嗎?我是王伯伯,你們以前的鄰居,你還記得嗎?」
怎麼會不記得?多少次他護著妹妹們讓男人沒完沒了的亂揍時,都是王伯伯想辦法爬窗戶或破門而入奮力止住男人的暴行。
「王伯伯您好。」興華不無疑慮,已從記憶中淡去的人,倏的闖入現在的時空,不祥的預感霎時將警覺心升高:「是那男人怎樣了嗎?」
可能是說法太出乎他意料外。王伯伯在電話那頭靜默了許久才嘆口氣:「我們見個面談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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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爸中風快半年了。」王伯伯讚賞的看看溫暖小巧的客廳:「不錯的房子,就像個家的樣子。」
興華一陣酸楚,低下了頭。家,一個男人的堡壘,心之所歸——他誓死保護的,另一個男人曾棄如敝履。
「……你們都走後,你爸哭過,他醉了兩天,清醒後戒了酒,找了個大廈管理員的工作。」王伯伯細說從頭:「我們勸他找你,他只是悶不吭聲。興華,你爸以前不是你知道的那個樣子。他年輕英俊又有才能,但他無知,他義氣的為上司貪瀆頂罪,但結果是被革了職。這記錄跟著他,縱有萬般才氣也沒一家公司肯用他了。」
興華大驚:「怎麼不告那上司?」
「唉,告了。人家一查你家銀行多了一筆鉅款,房子的借貸也莫名其妙一次付清,你爸百口莫辯啊。今天我找你呢,是你爸說萬一有一天時,得把這交給你,雖然他目前過得算是不壞——但我還是認為:現在就是那“萬一有一天”了……」
妻子送走王伯伯,回來見他還震驚地注視手中的房地契和內有兩佰多萬的存摺——他的名字,存摺用的是他的名字;早已遺忘,小學時辦的郵局存摺。
「把爸接來吧。」妻子心平氣和道。
「不!」興華把牛皮紙袋丟到桌上,邊搖頭邊往外走:「我做不到!」
他在無人的巷弄街道來來回回無意識的走了整夜。清晨踩著露水回家,洗個澡吃了飯去上班。回來就見一個老人窩在沙發角落發愣。
父子倆不知誰比較震驚。興華詫見男人的畏縮與瘦小,半絲不復記憶中高大暴戾。老人張口欲言卻欲言又止。
興華進臥室跌坐床沿,握拳瞪著母親遺照發呆。
「爸不願來麻煩我們的。」妻子進來關好門,蹲在他腳邊柔聲道:「他只是行動稍微不便,還能料理自己生活,吃得也很簡單。他有另一本存摺,大約十來萬做日常生活用。但咱們兒子女兒叫他聲爺爺,他就忍不住跟來了。」聲音更柔和道:「他已付出代價了,興華。瞧瞧他,如今他是一無所有了,可我們多富足呀!我沒法討厭他,你是他的一部分,他能差到哪去呢?」
老人住了下來,而從未經歷過父親和姑姑們陰影的小孩非常喜歡爺爺。也許,也許一切若能重新來過,記憶中那個男人會有不一樣的作法吧?他不知道。
日子就這麼平靜無波的滑過,他沒跟老人交談過,但卻也不干涉妻兒跟老人間溫馨的互動,甚至對妻子每星期跟妹妹們的越洋電話他都裝不知道。
直到昨天早上。
「收保費的來,我在洗廚房,就請爸去我梳妝台上拿裝好錢的信封袋,他就這麼倒下了。」妻子在電話裡焦急道。
母親的照片就放在梳妝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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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華為老人調整一下點滴吊瓶,老人倏的睜開眼。興華注意到老人的眼神昏沉不明的茫然四顧,然後驚慌失惜嘶啞道:「老……老大……」
「我在這,爸。」興華就這麼自然而然脫口而出。
「我……我怕……」
興華握住老人伸出被單外的手——冰冷、枯瘦、顫抖的手,輕柔道:「爸,別怕,我在這陪你。」
「你……你媽……」
「媽在那邊等你,別怕。」
「你妹……」
「她們跟妹夫正在路上。妹妹們都很幸福,放心。」
「是……嗎?」期盼、不捨、依戀,交錯在老人臉上。幾不可聞的嘆息逸出,老人微笑詳和的閉上眼、嚥氣。
遠處走廊,雜亂急迫的足音,正迅速朝這而來……
(完)
2002/01/27
20120618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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