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長好長一段日子以來,我沒有再為母親寫過一個字;並不是因為她病好了——那會是神跡。不寫,是潛在的逃避和鴕鳥心態,是因為看到她、想到她,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刺痛感會讓我頓時眼皮發熱、泫然欲泣。

這些日子來,以母親為中心的家中成員,各個都或多或少在精神上承受著壓力,因而在心理上產生了些負面變化。

家醜不可外揚,很多事不足以為外人道也,但心情經常處於污七八糟的狀況中卻不欲人知,於是愉悅的表象和沉重的內心便不斷在拉鋸送鋸下擺盪。如何平衡自己?跟老公大吼大叫之外,在我最不快樂時,以編故事為心靈盾牌,寫出了最受歡迎的快樂小說「嬌妻難纏」。

人哪,是多麼會自我保護的動物呀!

陰影消失了?沒!它如幽靈般仍在心深處一角蹲伏著,伺機而動。然後,在今天下午猝不及防地,它就這麼竄了出來朝我迎面一擊……

心痛,原來是這麼寫的。不見傷口、沒有流血,但一顆心就那麼給挖了個大洞。心口一個大洞,但為何空的是腦子?怔怔然半天回不了神。

引起全部莫名情緒的起因是一封信。

下午我收到一封信。收件人是母親,地址是母親住了半生現在夷為平地的眷村舊址,而寄件人是住在北京,母親少女時代的死黨手帕交;我一直沒寫成的第二隻金戒指主人——屈天民阿姨。

屈阿姨一手漂亮草楷,薄薄一張紙,半張是疑惑加受傷的追問:淑德,妳還好嗎?怎麼這些年寄信給妳都沒收到妳回信?

辨認草楷不易,冲掉了不少心酸——為這兩位老女人心酸。

母親三年前發病;阿兹海默氏症加三重精神障礙。在由醫生確認病情前一年,她的思考邏輯已失,連回賀年片都不耐而加以拒絕,遑論寫信給老友了。

現在,現在的母親躺在終年空調的養護中心,薄被下是皮包骨頭掛著上衣、光著屁股包著尿布、插著鼻胃管……她誰都不認識了,見人來還會口齒含混不清地焦慮道:「快走,我們快走。」

走到哪兒去呀,媽。

我該給屈阿姨回信嗎?我能跟87歲的她說什麼?

是的,心痛就是這麼寫。痛,卻不見傷、沒流血!

20050612

後記:母親由臺北市療院返家後,藥效壓制住她的精神狂亂,她安靜了下來。但副作用是肌肉萎縮。我們無知不懂得正確照顧,致使無能表達的母親得了三處壓瘡,未到開刀地步,卻也不再是我們所能照顧的了了。

送到養護中心的決定是家中每個人的痛。見醫護人員為母親挖濃換藥,大弟哽咽流淚、父親心痛到精神恍惚夜不成眠。兩人知我受不了,不要我看換藥過程,只讓我探望母親。

我兩個兒子拒絕去看姥姥。姥姥最後一次合家歡照片,兒子們由硬碟中默默清理掉;他們只肯記得那個老是精神爽利笑叱他們的姥姥。

父親由最初見母親的任何東西都會觸景生情難過掉淚,歷經數月脾氣丕變、失眠到現在平心靜氣換租一房一廳小套房獨居。中間種種難熬的片段,全由我日漸消瘦的大弟Frank承擔下來。

至此,母親的靈魂已算迷失到我們再也觸及不到的地方了。三年多來,有關我母親失智失能失心我所記錄的點點滴滴,到此為止。

(抱歉,此篇文章暫不作任何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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