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佑

宗佑想捂住耳朵;女人持續如念經般的嗡嗡聲快讓他發瘋了。視而不見地盯著電視,他煩躁地大聲道:「我們離婚吧。」

終於說出來了!

正在餵鬧彆扭小兒子Baby food的女人訝然抬頭。

疲累加胃痛,女人不耐地粗聲朝背對著餐桌看電視的丈夫低咆:「你胡說八道什麼?發神經呀!」

宗佑「刷」地起身面對女人。反正豁出去了,發神經就發神經好了:「我們離婚吧。」宗佑很意外自己如此冷靜:「我受夠了!」環視原本明亮寬敞的客餐廳:沙發上堆著凌亂的未折疊洗好衣服、椅子上搭著兩個兒子玩髒的衣褲、各式玩具和小鞋散滿地……

宗佑將視線拉回瞠目瞪著他的女人。這個從國中就在一起,戀愛長跑了十年才結婚的女人。那個清麗嬌俏的少女,怎麼會變成眼前這個蓬頭油臉的拉塌女人的?「我受夠了。」宗佑再三打量眼前的陌生女人,更堅定道:「妳是我的初戀,但是我覺得現在該是結束的時候了……」

「爸!」大兒子扯扯爸爸褲腿打斷了宗佑,圓圓笑臉滿是期待:「去公園。」

宗佑頓時心軟,嘴角不覺上勾,抱起軟軟的小身子並用鬍渣逗弄粉嫩臉頰:「哥哥乖,吃飽了?」

小男孩在爸爸結實的手臂中咯咯笑著閃躲:「不要……爸,不要……」

「你有別的女人了?」

女人深受傷害的控訴拖住宗佑往外走的腳步,回頭看那張似熟悉卻陌生的臉遲疑了一下,搖搖頭:「 沒有。」掉頭抱著兒子再走一步又一頓:「房子給妳,兒子們我會帶走。」

宗佑吁口氣。該說的終於全說了。

—.—

懷玉

這麼可怕的事,懷玉以為自己會哭出來——天曉得她有多愛哭。

以前每次稍一掉淚宗佑都會心疼得抱著她哄半天。多久了?有多久因為太累太忙連掉淚的時間都沒了

別說沒時間哭了……懷玉站起來伸手到櫃子上放藥品的格子拿下胃藥取出一粒嚼碎吞下。沒時間哭,也沒時間生病。從老大出生後,她突然由嬌嬌女在三年間成了兩個兒子萬能的媽。她自己的什麼時間都沒了。

而懷玉從不曉得當兩個健康活潑小男孩的媽竟像永無止境的作戰。奶瓶、尿布、洗不完的衣服、抱一個牽一個的去買菜、做飯時耳朵全開的提心吊膽快動作、地上檢不完的玩具、哄午睡、哄吃飯……每一件事都是緊追在另一件事後。

多少次?有多少次她是累得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倒頭就昏睡過去?這還得看兒子半夜合不合作才能決定她可否奢侈地睡個整夜。

轉身機械似地坐在噘嘴小娃娃前再拿起小湯匙:「乖,好吃喔。吃完了去玩車車洗澎澎喔。」

可能是感受到媽媽的紊亂情緒吧?這次小東西難得很合作,一口接一口,一下子就吃完了。懷玉抱著兒子去拿電動火車頭——又跑又叫的火車頭是這小鬼的最愛。

把玩具和小人兒放在地板上,懷玉跪坐著動手開始收大兒子玩得一地的玩具。才拿起一塊積木,她無力。坐回餐桌旁,胃已不疼,但完全沒填飽肚子的慾望。

宗佑有外遇了。

視而不見地瞪著杯盤狼籍的餐桌,懷玉毫不懷疑丈夫的「受夠了」是因為外面有了其他女人。

「受夠了?」懷玉自覺脹紅了臉:「受夠了?」她叫了出來。到底是誰受夠了?一把抄起地板上拍手又笑又叫的小娃娃和玩具:「離婚?」懷玉狠狠踢開一塊積木,抱著小人兒和小火車頭往外走:「離就離,當人稀罕?屁!」


大姐&姐夫

「真的沒來我這呀,」懷玉的大姐懷文拿著話筒皺眉:「從過年到現在我都沒見過你一家子。怎麼了?懷玉發生什麼事了?」秀眉攏得更緊,聲音也緊張得尖銳起來:「可能離家出走?你做了什——」

「我來。」守義伸手稍一用力拿掉老婆緊抓著的電話筒,輕輕將她推到一旁並對她安撫一笑返身輕鬆道:「懷玉不在這兒,她若來了我會通知你。明天還要上班,你早點睡吧,不會有事的。」

懷文絞緊手追問老公:「怎麼會帶著孩子離家出走呢?」

守義掛斷電話依然輕鬆自在:「早料到的事嘛。」戳戳老婆豐腴的臉頰:「忘了嗎?過年回娘家的時候,爸媽就一直嘀咕懷玉跟在宗佑身邊像歐巴桑。」把老婆拉坐在身邊滿足地摟著圓潤肩頭:「男人嘛,哪個不是視覺動物?再說懷玉愛孩子,肯定也忽略了宗佑吧?別擔心,不管發生什麼事,懷玉一定會來找我們的。」

偎在老公胸口懷文嘆口氣:「懷玉是個好脾氣的溫柔女孩,弄到離家出走,一定是受了很大的委屈了……可憐的懷玉。」雙眼不自覺往大門方向望去喃喃自語:「要來也快點來呀,這麼晚了抱個孩子到處走多危險……」

守義微笑。

說到小姨子的溫柔好脾氣,他這位連賭氣都不懂的老婆不遑多讓。

他跟宗佑最不同的地方就在這。宗佑一次初戀還年輕著就結婚,偏偏外表愈來愈帥,在外看著漂亮女人回家對照狼狽拉塌的老婆,不滿情緒一定會累積的。他不同。他外表不出色,但憑著家中三代食品業累積的財富又是么兒么孫,青春期開始便灑錢遊走花叢,練就了一雙評鑑女人好壞的慧眼。

35歲遇到懷文,37歲才讓她放下戒心點頭共許白頭。連當時快90歲的阿媽都說他「總算做了件聰明事」。

說到懂女人,有誰比他行?「要不要去弄些熱湯什麼的?宗佑說懷玉很可能沒吃晚餐就跑出來了,連平常買菜的小錢包都沒帶。那很可能氣得在外面走累了會直接搭計程車來我們這兒。」

「他連懷玉有沒有吃晚飯都不清楚?」懷文抓住她最在意的一句話;抬頭看看牆上掛鐘再看向丈夫:「現在都快十點了呀,我去看看冰箱有什麼可做的……守義!」懷文突然想到什麼,眼睛睜得老大。
她被自己的想法嚇壞了:「你想……你想是不是——」

「不是!」守義斬釘截鐵地打斷老婆的多慮:「宗佑沒外遇。他太年輕,不懂得疼惜老婆的辛苦付出,面對愛上的美少女成了黃臉婆產生了不耐而已。放心,我會讓他得到點教訓的。」

「真的?」懷文將信將疑地瞪著大她十二歲的丈夫。說實話,她到現在還是弄不懂這個當初親朋好友全反對她嫁的男人。但結婚十三年,不知怎地,大家卻又都說她嫁守義是「嫁得好」。

「把妳養得這麼胖還把妳當寶,」離婚沒小孩的大學死黨,在懷文結婚第五年時對她嘖嘖道:「我看他又乾瘦又醜的,別是故意養胖妳免得別的男人注意到妳吧?」

那時守義聽了哈哈大笑:「沒錯,說得完全對。」

「不耐煩了?」懷文搖搖頭:「我也是黃臉婆呀,還成天被你拉出去吃大餐,我都比婚前重了十公斤
不止了,我不覺得你對我不耐煩呀。」不滿地嘟噥:「我成了肥婆,反而你變成了老帥哥。」

「想養肥妳還真不容易咧。」守義近年也胖了些,加上固定拉老婆一起運動,男人的魅力竟大噐晚成在中年成了發光體。對老婆眨下右眼:「妳才只超重五公斤而已。健康最重要,妳很健康,胖點沒關係。」

「反正理由都是你的。」懷文往廚房去:「還好你沒逼兩個女兒吃吃吃。小女孩太胖可是很可憐的。

「是呀,是呀。」守義對著老婆背影大聲附和,心中卻得意著勒。女兒的三餐飲食由小學一年級開始都由他嚴格把關;雞鴨魚肉山珍海味從未少,但多吃一口都不行;蔬菜水果不限制,鮮奶盡量喝。兩個乖巧懂事的女兒是家族一大群傲慢胖子裡的稀有珍寶——跟她們媽咪年輕時一模一樣的小美女。

宗佑沒經驗,他還不曉得擁有美麗的賢妻是一個男人夢寐以求的家庭價值重心。「我來。」守義對著廚房高聲道。邊掏皮夾邊往大門走——有人按門鈴;小姨子來了。

今晚他得費點口舌,教教一個忘了自己是美女的賢妻如何找回自己了。

懷玉

懷玉站在梳妝鏡前身子側左瞧瞧、扭到右邊打量打量……都一星期了,她還是不敢相信——才四年,由懷老大到現在才四年,四年前的她是這種外表嗎?

姐夫責備中帶著關懷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妳自己看看妳成了什麼德性。才三十不到,頭髮乾澀無光無型不說;妳是把衣服同時當睡衣和外出服是不是?臉上呢,臉皮都快滴油了。妳當花點時間費點心思打扮是未婚小姐的專利嗎?」

望著鏡中「應該是自己」的女人,懷玉回想著一星期前。

—.—

才跟著姐夫進客廳,抬眼看見滿臉憂心忡忡的大姐,淚水便隨著嗚咽不聽話地嘩喇嘩喇大把落下。哭聲驚醒懷中沉睡的小人兒,於是母子倆一塊兒直著喉嚨號啕大哭成一團。

大姐拖她上樓洗臉又拖她下樓吃東西;兩個小表姐興高采烈地抱著小表弟去浴室給洗澎澎哄睡覺;姐夫則好整以暇等著訓話……

嘆口氣,一屁股跌坐在身側床沿,懷玉撫平迷你裙和扯順彈性褲襪,傾耳細聽門外動靜。聽得出來,宗佑哄小兒子吃飯的聲音帶著疲累。大的也不合作,直吵著要找媽咪,宗佑耐著性子正在安撫:「等下去公園玩好不好,等弟弟吃完飯,喔?好不好?」

懷玉猶豫著。姐夫說「戲」最好演一個月,可是才五天,她現在已經不忍心了。怎麼辦?

剛開始是很過癮啦。

大姐夫在靜靜聽完她哭訴宗佑要離婚後,問她想不想離。

「是他要……離婚……又不是我。宗……宗佑有外遇了……」懷玉還在受傷中,腦袋根本無法思考,只會一個勁兒委屈地嗚嗚咽咽。

「男人嘛,」姐夫又扯了幾張紙巾給她擦眼淚擤鼻子慢條斯理道:「真有外遇就不會每天按時回家了,他還要把房子給妳呢;那房子可是雙方家人送妳們的大禮。憑他現在銀行小職員身份,他連間浴室都買不起。安啦安啦,還有妳姐夫我在呢。」

於是,第二天姐夫花了兩小時帶她挑了一堆她不敢穿的衣飾,接著再帶她去剪了個清爽好整理的髮型。將她整體打扮好成一個認不得是誰的辣妹後,姐夫再三交待她:「化妝的方式淡妝就好。記住,每天晚餐做好宗佑一下班,妳就噴上香水踩著高跟涼鞋打他身邊仰著頭出去。不可以說話,一句都別說,就那麼走出去。去看電影還是找朋友,隨便妳。三小時後回家,連續一個月。記住了?」

「可是,」隔了一夜氣消了,懷玉又不忍了:「這樣會不會太激烈了點?宗佑也只昨天怪怪的說什離……他每天工作好辛苦的,把孩子全丟給他……」

「是啊,沒錯。」姐夫單眉一揚:「他很辛苦,妳很輕鬆。」

「我哪點輕鬆!」想到自己從早忙到晚連胃疼都沒得休息,懷玉火大了:「就一個月。我天天打扮好就當他面出門,把難纏的小鬼、滿屋子的亂七八糟全丟給他!上個班吹冷氣有什麼辛苦。」火更旺地哼哼:「好,就叫他知道什麼是辛苦!」

第一天,懷玉彎下香噴噴的身子親親兩個寶貝兒子後,丟下哭號著要跟媽媽的小寶貝們和瞠目結舌老公,扭呀扭的不發一語出門去也。

她也不是故意要扭屁股走路的。實在太久沒穿兩吋半細跟涼鞋,加上低腰露臍短裙,若行走不用模特兒式的直線走法,露出的雙腿很容易見光死。但那種走法,臀部很自然就左扭右擺了。

當晚回家才九點多,懷玉心中訝異宗佑竟抱著小兒子,父子倆在他們的大床上呼呼大睡,身上還穿著上班服沒換下來。趕到大兒子房間,最難哄睡覺的小孫悟空竟也熟睡著。

廚房、浴室和客廳仍有點亂,但看得出整理過。餐桌清得很乾淨。

「宗佑如果後悔自己說了渾話,很可能會從幫做家務下手,妳可不能馬上心軟,等一個月。一個月後跟他談判。」姐夫諄諄告誡:「家不是妳一個人的,他必須清楚明白分勞的重要。」

有理。

懷玉第二天、第三天都照原劇本演。但返家時,家愈來愈不同。昨晚回到現在像展示屋的家,屋內靜悄悄地,懷玉以為父子三人仍如前幾天般熟睡著,完全沒料到宗佑坐在只開著立燈的客廳在看書。懷玉腳一頓,仍然穿過客廳回到獨睡了五天的主臥室。

—.—

暗嘆口氣,懷玉站起來最後一次檢查儀容,毅然轉身拉開臥室門,仰頭往大門而去。

「懷玉。」

宗佑沉靜的呼喚拉住她腳步,跟著大兒子的「媽咪媽咪」稚嫩叫喚更讓她抬不起腳來。猶豫了一下,懷玉轉過身。入眼所見,她知道戲是落幕的時刻了。

宗佑抱著小兒子正餵他喝水;這代表每次在她手上的餵飯拉鋸大戰已結束。大兒子坐在新買的兒童餐椅上,餐椅下鋪著報紙。他正乖乖地抓著湯匙自己吃著米飯——還對她笑著。

「懷玉,」宗佑又喚了一聲把吃飽的小兒子放到地板上,順手再把火車頭放在小傢伙面前。他走到懷玉面前仔細打量她:「妳還好吧?」

懷玉不知道宗佑指的是什麼。以不變應萬變,她沉默著。

宗佑關心的聲音中帶著難過:「對不起,妳有胃病我都不知道。我問過妳醫生,他說妳是過得太累太緊張了。對不起。」

這種充滿愛意的溫柔,懷玉已好久好久沒感受到了。淚水自動湧上她雙眼:「你說要離婚!」

「對不起。」宗佑拉過她手拖進懷中抱住:「對不起。」

「我好累……鳴……你還說……要離婚。」懷玉哭起來。

一隻湯匙飛過來打中宗佑臉。大兒子對爸爸怒目而視:「爸爸壞!」小兒子學哥哥,雙手舉起火車頭往眼前爸爸的腳砸下:「呀呀呀!」

宗佑立刻鬆手退開,雙手高舉,對著大兒子大叫:「投降。」順手把另一隻乾淨湯匙放進兒子手中。

懷玉忍不住又哭又笑。抹掉眼淚抱起地上的小人兒,她吸吸鼻子:「我想做好的,可是好難。每天事情都做不完。」

「不是的,全是我的錯。」宗佑誠摯道:「我光知道自己工作辛苦,回家看到四處亂糟糟妳也是蓬頭垢面……而且妳一上床就睡覺,我覺得自己委屈,壓根沒想到理家帶孩子,妳一個人有多辛苦。以後下了班我會分擔家事的。」

由她懷中抱過孩子,宗佑對她一笑:「如果妳氣還沒消就出去散散心吧。妳若氣消得差不多了,就等我們一下,等老大自己吃完飯一起去公園走走。我們三個男生很樂於當護花使者。」他再垮下臉道:「每天看妳穿著一身火辣出門,我都提心吊膽的說。」

懷玉破涕為笑,也沒必要矜持什麼了:「我竟錯過了小魔鬼自己吃飯的大事。還是你厲害。」

宗佑伸過上身親她一下:「我給小東西去換件適合玩泥沙的衣服。妳去坐著別動,公園玩回來我會收拾。」

懷玉真的放鬆了自己坐到一旁欣賞兒子玩「他自己」的餐盤。她強烈懷疑姐夫同時也跟宗佑說了什麼。不過,結果很完美,也是她對婚姻期待的全部。

那個心眼兒七拐八彎的老男人,就留給大姐傷神吧。

(全文完)

20060717

20120620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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