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級的背包

【終章】

清晨七點，伴著此起彼落遠近相呼應的爆竹聲，唐家小舖外響起一陣熱情招呼。

「來拜年囉！恭喜恭喜，恭喜新年好，恭禧發財呀！」

雙胞胎一起呻吟：「又來了！」

小五賴在電視前：「討厭啦，不是妳們都名花有主了，就天下太平了嗎？」

「妳們兩還沒主呀——出去出去！」依荷率先走到店門口：「姚伯伯，姚媽媽，恭禧新年好。」再對停好車過來的恪勤一笑：「恭禧新年好。」

「來來，紅包，一人一個。」姚先生笑咪咪地發紅包。

「謝謝伯父、伯母。」三個女孩熟稔的將紅包袋中鈔票掏出，雙手奉還：「意思到了就好，謝謝伯父。」

「咦，有這規矩？」姚先生訝然望向兒子。

恪勤呵呵道：「爸，你也為人家想想……六個女兒呢，都該怎麼回呀。」轉頭看向雙胞胎笑道：「我就無妨了，來幾句好聽的。」

「恪勤哥恭禧新年好，今年諸事大吉。」雙胞胎異口同聲唱道。

「兩位也諸事大吉。」笑著由口袋中掏出兩個紅包遞出去：「可以了，別痛苦的站在這兒了，進去吧！」

姚媽媽瞧著一身淺綠中式套衫的依荷，粉妝玉琢的……愈看愈愛，不免哀怨的瞄兒子一眼。

恪勤好笑，拉起依荷小手舉高：「死會了。」

姚媽媽瞄瞄白玉手指上套著的可愛小藍寶戒，帶著那麼點酸意：「小小地……」

恪勤邊笑邊搖頭：「這細個指頭妳叫她戴個雞蛋大戒指嗎？」不再理會母親：「依荷，雷大哥呢？」

「等下會來吧——爸、媽，恭喜新年好。」依荷對才由大轎車上下來的貴氣男女招呼道：「我爸媽去眷村那邊拜年，很快就會回來，請進來坐。」

「還跟我們客氣——姚董，發財發財，呵呵，恭禧發財。」

「雷董今年也發財。」嘴巴說著吉祥話，眼睛跟老婆一樣——盯著人家摟著依荷秀肩，臉上那酸勁兒……

恪勤朝天翻個白眼，就知道！自從“搶”媳婦搶輸了人，兩人怎麼也無法釋懷，成天埋怨他沒落力追求……趕緊跟沒來得及閃進屋的雙胞胎使個眼色。

「雷伯伯雷媽媽，恭喜新年好！」雙胞胎十分上道，說完吉祥話，立刻搬過小椅子坐到姚家夫婦前，藉此也逃過拉鋸送鋸的紅包戰：「姚伯伯，您上次說的，有黑道要介入您的建築事業，後來呢？事情解決了嗎？」

「解決了……」笑呵呵的正想講古，倏地笑容一收，若有所思地來回打量著兩位清秀佳人。

小六笑咪咪地：「姚伯伯，大家都在說您在挑媳婦，想打我和小五的主意，我們才念國中喲，人家會說您圖謀不軌，摧殘民族幼苗喔。」

好個小妮子，挑明了人家心事。

姚先生哈哈大笑掩蓋點尷尬：「不行喔……那，妳好好念書，以後來伯伯公司幫忙如何？」

「那還很——」回頭看騷動聲處，趕緊跟小五一起朗聲道：「大姐夫恭喜發財！」

把手上捏著的紅包袋往兩個女孩頭上各打一下，以中笑道：「妳們發財我破財——姚叔叔、姚媽媽，恭喜新年好。爸，你們怎麼在這？」

「來給親家拜年，一會兒就回去。」打量么兒臉色：「沒休息？」

「不要緊，下午我會補眠……恪勤，恭喜發財。」

「好說，是發了點小財，拿了不少紅包。還要回紐約嗎？」

「兩星期後回去，再半年就沒事了……咦，小白那小子呢？似薔加班嗎？我可敬的泰山泰水大人怎不見人？」

依荷好笑：「亦凡帶小葳去八爺那邊拜年，小白去接小夜班的似薔，我爸媽去眷村轉轉很快就回來，相公還待問候誰？」

「我只要妳在就好——」笑著湊過來在紅唇上啄一下：「想不想我？」

「想喔想喔，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相公啊～隨便數數咱們也有幾十年沒見了，可把奴家想斷了腸吶～」

以中非常吃依荷這套，但他也學會了見好就收。

訂婚那天，少爺一杯黃湯下肚，原本就樂得暈呼呼的，一個得意忘形，就跟大家說——這婚能訂成，全賴他的“小親親”先主動求婚。

在大家疑惑的眼神外加不停追問下，端莊的準新娘“含羞帶怯”輕露貝齒：「『夫』是出頭的『天』，他說了就算。」

連自己父母都笑叱他——吹牛也不能太離譜……

「新衣很漂亮，自已做的？」

「是啊，小珍還幫我加工繡上了荷花。」

「乖乖，真不得了……雙胞胎的新衣呢？」

「我的傑作！」依荷警告：「大過年的，可不許你哼哼。跟你說，選料子差點把我腿跑斷。布行老板好感動，說現在年輕小姐都沒一個會女紅了，拚了老命去倉庫挖——小五水開了，泡個茶。」

指使完，她繼續道：「後來他總算在同行的倉庫裡找到了我要的顏色，春天嘛，就是要粉粉的。小白見我給似薔裁粉紫色衫褲，急得跳腳嚷嚷，叫給裁製一套——」

「什麼？」

依荷把茶遞給他：「亦凡帶他去找八爺，所以，你別“哼哼”了，亦凡、小葳和小白的唐裝不是我做的，人家八爺的手工才不是蓋的呢。」

「八爺是誰？」姚媽媽就坐一旁，聽得好奇。

「亦凡師父的拜把，古怪得緊，一雙巧手，很早就收店了，現在唯一的樂趣就是給亦凡做衣服，我看亦凡下輩子都穿不完——不知他怎肯為“外人”破了例——」

「妳可別叫我穿唐裝。」以中趕緊打岔。

「你？」依荷上下打量眼前男人，想著他一成不變的畢挺西裝領帶打扮，再捉摸著他換上唐裝後可能的樣子……「哈哈哈。」

以中悻悻然，掉頭不理她，接著站起來：「爸，媽。」

依荷爸媽伴著古老師正笑咪咪地過來。

一陣熱和的恭喜發財聲，穿梭在一團和氣的男女中，好一陣子才剎車止住。

依荷她爸滿懷歉意：「失禮了失禮了，淨讓貴客們坐在外頭吃寒風，屋裡坐，屋裡坐，小了點……」

「我說唐老板，」姚先生支著下巴，若有所表地打量著小店和外頭的小椅子小凳子：「坐哪倒不要緊，可我想——」

「我也在想這事！」雷先生呵笑道：「英雄所見，呵呵，英雄所見——親家，你這店原先是日式洋房吧？」

「是，這原是李將軍——亦凡他爺爺的官舍，他讓給我後，我把前院加蓋當小店用。這一排有七戶都是如此，怎地？」

「姚董，你看呢？」

「沒問題的，我查過了——道路沒有拓寬計劃，對面的店面一開始就遵循十二米道路的規定建的，這一區在都市計劃中。而這一排若要改建，設計圖照規定呈上去就行了，唐老板，如何，要不要改建？」

「嗄？」

「你的地坪有多少？」

「總有六、七十坪吧，沒確認過！」

「如果其他幾戶都這麼大，很好利用的……」

見依荷父母一臉茫然，恪勤笑道：「我爸媽都有建築師執照，雷伯伯事業中則有營造業。」

「我大哥在掌管。」以中笑道：「如果要改建就快，改成茶館棋館，反正都是老人家們來，弄舒服些不好？這事我也想了一陣子——暫時的住處不是問題，我那邊夠全部人住進去，我至少半年後才能回來——」

見依荷母親臉都白了，以中立刻剎住。既是大家共識……早晚的事，不急在這一刻：「爸，該回去了吧？大哥他們一定等著給拜年呢！」

「對對對，我先回去，下午再來，古老師——」

「快遞！」

聯邦快遞的藍紅標誌汽車在店門口緊急煞車，一個小伙子拿著個大盒子笑道：「唐依荷小姐，英國來的快遞！」

「英國？」以中湊過來；「小蝶的字嘛！」

「小蝶？」雷爸一臉狐疑：「小荷花妳認識小蝶？」

「一面之緣啦。」謝了服務人員，依荷小心翼翼地拆開彩色包裝紙，再打開盒子，拿出一堆防踫撞填充物……黑壓壓一片罩在頭上，依荷還真看不出盒裡有什麼：「給我點光線，拜託！」

大伙立時讓開些許。

大盒子中有個小盒子。仔細瞧了瞧，依荷先取出大盒子底的木框……「嘩～」依荷舉起欣賞，大伙跟著湧上來圍觀，也不約而同嘆聲連連。

依荷嘆為觀止：「雷以中，別說我沒警告過你，瞧瞧你放棄的是什麼吧！」

那是個精美的相框。一對親吻的新人，光側面就讓人併息了，再襯以古堡背景，簡直就像置身童話中的公主王子，超不真實的。

以中立刻抱住依荷：「別想甩開我，咱們訂婚了。」

「你這樣子，我就想甩也甩不動——」依荷小小消遣一下八爪男。

讓大伙去對著照片大驚小怪，她繼續細心拆小盒子——訂婚後依荷才發現，她所認知的雷以中，面對所愛時，其實是個十分缺乏安全感和自信心的小男孩，他會不停的問『妳愛不愛我？』『妳喜歡我嗎？』『想不想我？』，而且，不管場所，他認為有必要確定“所有權” 就會立刻抱住她……「哇～好漂亮！」

眼前是一束用各式白色布材做成的捧花，花蕊由細小碎鑽和珍珠點綴。依荷愛不釋手的欣賞好一會兒，再瞧盒底——真像聚寶盒，驚喜不斷……「幫我拿一下，小心！弄壞你可得賠我！」

見以中拿穩了捧花，依荷展開信箋，一筆娟秀硬筆字，令人眼一亮地呈現：

－。－。－

親愛的小荷花

恭喜我，我結婚了。我也恭喜妳，妳訂婚了！
我比自己認為的更適應婚姻這檔子事兒，就是住在古堡裡這事讓我很痛苦。人類都上月球不知幾次了，還緊巴著一群人伺候幾個人的生活型態不放，受不了。
我現在努力跟公婆溝通中，運氣好的話，我小叔夫婦很快就可代我們住進來（相信我，他二人可愛死這種生活了），那時，我就自由了。
我帶著拐來的兩斤高山烏龍和一組宜興茶具，已攻佔了一半大英帝國，當年成吉思漢的成就都未必如我。我已跟陳先生預訂了十斤春茶，打算攻陷英倫三島。祝我成功！
看到那束美麗的捧花了嗎？這是拍戶外婚紗照時，設計師應我要求專為我做的，聽說妳很喜歡女紅，送妳做紀念。
當然，如果妳在結婚時肯用它，那我更高興。
另外，附上捧花設計圖，版權我已買下，盡管放心利用。
至於照片，請掛在顯眼處，時時提醒以中——他曾錯失了什麼。而要我原諒他，倒也不難！叫他帶妳來古堡度蜜月，讓我親眼看見他被一個女人狠狠捆死，我就把前帳付諸流水。
請保持聯絡。
我朋友不多，很珍惜妳我的一面之緣。
祝
幸福

羽蝶

－。－。－

這信，字裡行間跳躍著的輕快幸福，是毋庸置疑的。

依荷扭頭抬眼，對身後攬著她腰一塊兒讀信的以中微笑：「安心了？」

嘴唇輕蹭一下柔細髮絲，以中由喉中含混地咕噥了聲，然後鬆手往停車處而去：「夜裡幫妳列印裝訂了一大疊資料，我去拿。」

這男人最大的心事，就是如影隨形啃噬著他良心的罪惡感，如今羽蝶以這般痛快方式釋放了他，依荷為他鬆了口氣。

雙手拿著捧花，依荷小心放進盒裡，抬頭，就見對街文具行前站著的年輕人——

「大姐，」小五在喊。

依荷往店門口看去，有些訝異——才不多久時間，老人家們居然都離開了，只有恪勤站在店裡跟唐爸聊天。

「這位姐姐找妳。」

依荷這才發現站在小五面前的年輕女人。

香奈兒經典套裝包裹著穠纖合度的妙曼身材；兩吋黑白漆皮高跟鞋，撐起畢直修長的完美雙腿；大膽的羽毛剪將一綹綹鴉羽，亂中有序地服貼在五官深刻的臉龐邊；輕點朱唇，淡掃娥眉……

懂得適當妝點自已的頂級美女。依荷下著結論。

她這邊興味十足的忙著打量著欣賞人家，那邊大美人卻不知怎地，直愣愣地瞪著她發呆似地……

「這位小姐，妳找——」

「想做什麼？」

粗魯的低咆，扼止了依荷笑咪咪的禮貌寒暄。依荷回頭瞠大眼瞧著一臉戒備大步而來的男人，再轉回頭瞧瞧眼前美人……現在是怎地？

「妳來做什麼？」把手中一疊紙往站到店門口關切的恪勤身上一丟，以中皺眉寒聲道：「有什麼問題找我雷以中，來這算什麼！」

喝，這語氣，久違了。

「我不是來找你的……」美女依然瞪著她，漫不經心的應著。

依荷眨著大眼回頭看看男人，再轉回來瞧瞧女人。來來回回幾遍，頸子快扭著了……「啊～」依荷頓悟，往以中瞟過一眼：「閣下“下半身動物時期”的桃花障喔……」

以中沒理會她，仍是一副“荒野大鏢客對決”仗式，只是，好像他弄錯了什麼，“敵手”從頭到尾這沒正眼瞧過他咧。

朝殺氣騰騰的男人瞪過“你敢怎樣我就要你好看”的一眼，依荷重新禮貌寒暄：「這位小姐，妳要找我？」

「妳就是唐依荷？」

那無法置信的口吻不知何意。依荷也不深究，依然笑容可掬：「是呀，唐氏依荷，唐家老大即在下我。」

「啊……」美女吁出口氣：「有點意外，妳看來好小。」

還是不清楚來者何意，至少瞧來並無敵意：「我們“看來很小”的代表人物是拿破倫。」

「呵呵…」美女毫不矯飾地低聲嬌笑，趨身向前一步拉起依荷小手：「妳好，唐小姐，我是邵竹君，冒昧來訪，抱歉。」

「邵小姐，妳好。」

大家都很有禮貌，可依荷仍舊一頭霧水。不像來打架吵架的，那……

見依荷困惑不解仍笑咪咪的可愛模樣，邵竹君笑容一歛，正色道：「我是來道歉的。我昨天上午才由日本回來，全部事情昨晚才有人告訴我——對不起，我小堂妹不懂事，很痛吧？」纖纖玉指輕撫過依荷柔嫩粉頰。

「啊——」依荷恍然大悟：「準備要跟雷以中結婚的“姐姐”。」

「我沒有！」男性怒吼和女性嬌呼同時爆開在空氣中。

「相公，可否麻煩您挪動尊足為奴家小小服務一下，我口渴……好渴喔～」媚娘那套最好是有用——依荷撒嬌地雙手合抱著繃緊的結實身子，微踮腳啄了男人下巴一口。

以中怒火熊熊的視線垂直落下瞪著女孩。

依荷噘嘴：「我五點就起床了，幫我媽煮元寶，煎年糕，結果我自己都沒空吃喝，你幫我泡壺花茶好不好？我最喜歡你泡的茶了——」

男人的眉頭和肌肉都放鬆了，趁機取巧：「親一個！」

依荷讓他迅速徹底的吻了一下，見他滿意的掉頭往店裡頭去，雙手合十地對咧嘴悶笑的恪勤做個無聲拜託，這才舒口氣：「好了，我愛喝的花茶可以讓他忙半天了，請隨便坐——我們都習慣了在外頭跟客人閒聊。」

邵竹君自在的坐到小椅子上，仍不能置信：「以中最討厭女孩子白痴似的撒嬌了。」

「我也討厭，可他就吃我這套。」

「他也不會泡茶，他是少爺。」

「我教的。」壓低嗓子，依荷密謀道：「千萬別說喔，我最討厭喝這種泡法的花茶，但泡起來手續繁複，我想喘口氣時就ㄋㄞ他去泡給我喝——好了，」恢復正常音量，依荷笑道：「至少半小時，咱們可不受打攪聊聊了。」

邵竹君搖頭：「以中知道妳這麼壞嗎？」

「我覺得他知道耶，我不想跟他死膩在一塊兒，他就用這茶來罰我。」

「你們倆……夠寶。」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事啦。」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竹君玩味著這句話：「對呀，男女間還真是如此呢——對了，真的很抱歉，我小堂妹打小最喜歡我，在她眼中，我就是無人能及的女神，男人都該拜倒在我高跟鞋前。她知道我愛以中，也知道我跟以中同居，她不知道的是，這全是我一廂情願，我——」

依荷擺手制止：「我全了解，真的。因為了解，我不會同情妳，也不會說抱歉。雷以中活該遇上我，我是他命中註定的剋星，別的女人全不適合他。跟他分手，其實是妳好運的開始。」

「如此自信……」君竹盯著她：「妳愛他？」

「沒他愛我多。但我打算以餘生來經營這份感情，相信很快我就能跟他攜手並行——這並不難，當一個男人連妳受點傷害都不捨到想掉淚，女人就像遇熱的奶油了。」

「你們，好像認識並不久嘛。」

「對呀，我說過了呀，那人活該遇上我，三兩下就被我電暈了頭——我說邵姐，」依荷抬眼瞄瞄仍在對街站崗的年輕人：「妳對金龜婿的看法如何？」

「沒啥深刻看法。我學歷高，能幹，先後每位老板都很看重我，付的薪水相當高，男人有錢沒錢在我沒多大意義。怎的，妳有金龜婿要推銷？」

「沒錯——邵姐芳齡多少？」

「28。」竹君覺得好玩。

依荷笑道：「我這可不是補償喔，這是自私，不想一起床就像背後靈似的瞧見他。看到對街那男的沒？」

「嗯，如何？」竹君瞄一眼剌眼黑色賓士車邊的男人。

「27歲，學歷不高，只有二專混畢業的程度，但可塑性頗高，他爺爺為討好我，說陪他去做了智商鑑定——150喔，協調性不壞，溝通能力強，就只有一點，被錢慣壞了。他需要一個有點凶又有智慧的好女人。」

「哦？他長得如何——我很虛榮，男人長得不好，我會覺得配不上我。」

「很正常的想法——175公分，長相A＋。」

「對我來說矮了點……無妨，」站了起來，竹君拉扯稱頭裙子：「真巧，我正是“有點凶又有智慧的好女人”！」欠身擁抱依荷：「以中真好運得到妳。」退後一步：「謝謝妳原諒我妹妹的無知，來日有緣定會再見。」香噴噴的吻輕印在曾被痛摑的左頰：「我現在要出征了。」

依荷笑著比了個V手勢。

注視著女郎越街而過，站到年輕人面前，兩人交談著。依荷瞧見西裝男往這邊看過來，便對他揚揚手，女郎拉住了他欲往這邊走的腳步，兩人又再交談……

終於，西裝男隔著街定定望過來，依荷靜靜回視。似乎聽見了嘆息聲，年輕人遲疑的揚起手，依荷指尖輕觸唇以示祝福。

這是註定無緣的兩人——最初，也是唯一，更是最後的無言的有形接觸了。

西裝男微笑鑽進汽車，女郎隔街對依荷比了個OK的手勢。新車載著情場失利的一對男女往新方向而去……

「人呢？」以中語氣仍帶防備。

依荷笑容不減接過茶盤：「一元復始，萬象更新囉。」

「又說沒頭沒腦的話……妳的茶，娘子～請用。」

依荷在心裡做個鬼臉，端起茶杯：「謝謝相公，辛苦了。」

春風，揚起爆竹屑，空氣中的火藥味淡了……

冬天，的確過去了！

—＊—＊—

「唐小姐，妳有客人。」有個工人在辦公室外叫喊。

「等一下……」依荷快速敲鍵，把外出辦事的會計小姐委託她輸入的資料鍵入，關閉擋案，這才抬頭，不由一愣——一顆心開始“怦怦”急敲胸腔。

玻璃牆外，煙雨如塵，仍清晰可見一身著軍服的挺拔背影。

專為老人家們下棋喝茶搭設的棚子，就在名為「辦公室」的左側，經常人來人往卻總是熱鬧非凡的棚子裡，因細雨不斷，現在只三位老人家，這還包括了自己老爸——而這三位長者如今卻全站著跟客人談笑……

那背影不止高大挺拔，也蘊涵著一股力量——不容忽視的強而有力存在感。勿怪乎老人家們反而站了起來……

依荷做了個深呼吸，按壓一下胸口衣襟下的指環：柯大哥，請給我力量，我祈求這是你指引來的。

男人因古爺爺的視線而回過頭來。男人和女孩隔著玻璃緊緊互望。

依荷以為自己不會流淚了。事實上，有幾次跟以中笑談小柯種種，那時，心頭湧上的總是暖暖的幸福感。可是現在，現在……

現在她心酸難忍，淚流滿面。

未見男人有什麼動作，迅捷的步履，俐落的推門、關門……嬌小的身子霎時被擁進了結實的胸膛。漿得畢挺的軍服微帶漿水味，雨絲味，還有，還有熟悉的肥皂味——

「嗚……鳴嗚……鳴……」依荷抓緊臉頰旁衣服，不能抑止潰提淚水。

「好了，好了，沒事了，抱歉我來遲了，我道歉。」渾厚低沉的嗓音，有著絕對的溫柔和歉意，和這身僵硬的制服如此不搭。

依荷吸著鼻子，離開隨時鬆手的懷抱：「謝謝。」接過手帕，依荷毫不淑女的用力清了鼻子，就待把手帕收起。

「請還回我。」男人伸手等著。

「髒……了」再吸吸鼻子：「洗好再寄還你。」

「不要緊，請還我，」男人微笑，堅定道：「這是小柯的手帕。」

「啊……」依荷怔住。

「我全帶來了，共六條，妳不認得？上面有妳繡的大C，」微笑收起，和小柯神似的正直眼神緊緊盯著依荷，一字一句清楚道：「我知道妳會哭，小柯說過妳愛哭。我把他的手帕帶來，為妳擦掉最後為他流的淚水，之後，他就是過去了。」

依荷淚水再度湧出，淚雨中，一朵笑容穿雨而過：「嗯……」將髒手帕遞過，再接乾凈手帕按按眼睛：「我懂了。」

「我來，是一個叫李亦凡的傢伙找到了我——不，我沒見到他，他跟我通了電話。小荷花，叫小荷花沒錯吧？」

「嗯，很多人喜歡這麼叫我。」

「小荷花，我沒來，不是在責怪妳——我承認，有點恨妳。不認識妳，他如今會活得好好的……但主要我是在自責。那天，離小男孩最近的是我，我遲疑了一秒，這一秒，決定了他必死無疑的命定結果。我的動作一向快，我可以救下孩子而只受點傷，我遲疑——因為我太太正懷孕七個月。」

「啊……」依荷訝然，愣視面無表情，眼中卻浮動著夢魘後陰影的男人。良久，秀眉一攏：「這麼說也不對……一秒的瞬間，閃過某件事有可能，不可能同時想那麼多，您也在找理由鑽牛角尖。」

「我太太也這麼說，但很難釋懷——我太喜歡他，不能接受他這種死法。自我責備心裡比較平衡些。」

「可是，」依荷沈吟：「這正是柯大哥會做的事……」

「是這樣……」男人微皺眉：「總是先想到別人的臭小子。」

埋怨的語氣中，滿含寵溺無奈。

靜默中，男人和女孩各自回憶著以不同形態曾在他們生命中佔有一席之地的年輕人……

吁出一口長長的氣，男人撇開曾有的一切無奈、憾恨、自責……現在，他跟最疼惜的拜把兄弟陰陽兩隔，但曾有過的美好不需埋藏遺忘，只要收起珍藏一旁就好。眼前，最重要的是——助這女孩一臂之力。

這個小柯短短生命中唯一的溫柔。

「所以我今天來，讓我們倆真正鬆手，走出這回憶——聽說妳訂婚了，財團小開，他對妳夠好？」

輕笑一聲，依荷了然於胸地微笑：「謝謝您，不需要的。我本已鬆手，今天您來，就像小柯要您來祝福我般。他的個性，我們都知道的——瞧，竟讓你站著——我來燒點水……」

「我還沒自我介紹是吧？我姓駱，駱耀華。」

「啊？」依荷瞠目結舌。

「沒錯，妳們都認得的駱展華是我大哥。」放鬆了心情，駱耀華笑道：「我是遺腹子，我母親很早就帶著我和姐姐搬出了眷村，所以妳不太認識我，古老師是還記得我的——而我大哥，是被我母親趕去家門的壞痞子。」

依荷瞠大了眼，停了好一會兒才找回聲音：「原來都一家人呀！」

「可不是嗎？謝謝，」接過茶聞了聞：「香喔～」

「我們這，隨時有人拿茶葉來，全都好茶。」依荷把手帕還回他：「雷以中對我很好，我的未來公婆更沒話說。我父親允婚的唯一要求，就是他家任何關係企業，我都不沾，讓我做我自己——他們答應了。所以，在他家，我只是單純雷以中老婆，您放心。」

「這就好。門不當戶不對，吃虧的總是女孩子。」

「我從不相信灰姑娘嫁給王子後，就會“從此過著幸福生活” 。任何事都是要努力才能結果實，沒道理婚姻就會天經地義美好。但，雷以中連小柯都容下了，以這做基礎，我自信會把婚姻經營得很好。」

「那就好，還在想，要不要把妳救走呢！」

依荷笑起來：「千萬別告訴他您這念頭，他對曾喜歡我十年的老四她男朋友小白，還有我認的乾哥哥，都十分感冒。小白還說要把五本初戀日記送他當結婚禮物，隨時提醒他得珍惜到手的！」

「咦？」駱耀華呵笑：「我正在想呢，我有小柯近十本日記，其中有兩本，幾乎全都是記著妳的事，妳要嗎？」

依荷微笑搖頭：「我對他有何意義，不需要文字來提醒。您忘了，我是他的唯一。」

「說得好！」耀華讚道：「本來想送妳做紀念，現在，我知道該如何做了——我也當結婚禮物送新郎倌。」

依荷搖頭呵笑：「可憐的以中。」

「一個男人意外檢到了鑽石，他若認為手中的是小石塊，那他活該受陽間陰間兩方夾攻——我在掃描那兩本日記的部份資料，小柯的日記對很多人來說很珍貴的！」

「會涉及機密？」依荷關心道。

「那倒沒有，放心——妳們這是怎麼了？我剛才就想問。」駱耀華四顧著。

「改建呀。」依荷笑道：「可以建九層樓喔，以中他大哥和我哥的父親合作……呵呵，我媽可樂壞了，她最恨女兒一個個找了有錢男人害她自卑，現在，她趾高氣揚的警告每一個女婿準女婿——敢要她女兒受委屈，她就把女兒拉回家，她來養！」

「哈哈哈……」爽朗的笑聲撞在玻璃牆上四處彈跳。

好看的唇上勾著，笑聲總算止住了。駱耀華笑道：「記得以前這是李將軍的房子嘛！」

「是呀，亦凡他爺爺讓給我們的，聽說當年我爸來了好多會，連十分之一房款都籌不出，李爺爺淡淡一句：『有了錢再還吧！』連契約都沒打呢，我爸老說現在沒這種人了。」

「李將軍也賺回來了吧，我哥說妳家一個丫頭做了他孫媳婦？」

「呵呵，小葳喔，她現住李爺爺家——每天有四位老人家伴讀，根本是去享福的！」

「以後妳打算住這兒嗎？」

依荷搖頭頭道：「不，我住以中的房子——我們現在全家是暫住哪邊，以中回來都回父母家——改建後的九層，隔壁麻哥他們拜託用他們的八、九兩層換我們二、三層，他要打通了做生意。我們家頂摟那兩層打通了，足夠六個女兒回娘家用，我爸不願我們巴著父母不放，又捨不得我們，留著個房間讓我們“逃難用”！」說完做了個可愛的鬼臉。

「改建總要花點錢吧？如果要來會，我可以跟——」

「不用，真的，我們沒花一毛錢。姚叔叔和雷大哥把設計圖和估價表拿著跟改建住戶開會，要他們自行到外面比價。七戶分擔八戶，最便宜的那家也貴了五分之一，品質還沒雷氏建設的絕對保証。只開兩次會就定案了！聽說雷大哥他們不是沒賺，只是少賺啦！」

「從我聽來的，」駱耀華笑道：「有關人等是居心叵測——妳們這棋館茶館的，遠近馳名吶。」邊笑邊站起來：「該走了！」

「那個，」依荷有些遲疑：「等我結婚……」

「放心，」耀華緊摟一下女孩，微笑道：「不管我在哪，一定會來吃這杯喜酒，唐爸把妳一手手交給他，我把妳另隻手也交給他——這是我和小柯共同的祝福。」

依荷抿嘴一笑：「謝謝！」

和老人家們目送駱耀華上了軍用轎車，依荷見母親正由對街過來：「媽！」依荷接過母親傘：「媽，我那件洋裝妳幫我擱哪兒了，就是沾上血，妳洗了偷偷收起來那件？」

唐媽眼神有些戒備：「幹嘛？」

「我要穿——在哪？」

見老人家們和孩子她爸都笑著示意，唐媽鬆了口氣，輕快道：「在我和妳爸睡屋裡，五斗櫥最下層——得熨一下才成。」

「那我現在就回去——陳小姐，妳回來得正好，我把資料全弄好了，甭謝我……我走了，大家再見——」

「荷花，傘，傘呀……這孩子！」

「不用，出太陽了啦，」依荷在十步外回頭招招手：「晚上別等我吃飯，我要約我兄弟們聽故事，順便敲他們大餐吃，別等我喔——」

輕脆的聲音伴著輕快的腳步，消失在轉角……

一個年輕女孩再普通不過的日常離家方式，一種讓父母操煩的方式，卻是在這女孩身上久違了的方式……

「喝，還真的出太陽了吶。」刻意避開寬心拭淚的母親，古爺爺扭頭瞧著街面。

「咦，真的呢，今年這雨季，大概就過去了！」陳爺爺應和著。

和風，舞動著陽光，撩散細雨輕塵，預告著——初夏將臨！

10/23/2002開始連載
02/21/2003完成

（全文完）

《backpacker1947-darkgreen原創小說，嚴禁轉貼，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