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很羨慕我小我六歲的弟弟。皇帝重長子,百姓寵么兒——父親經常會對小弟笑,跟他說話,餵他吃東西……這些慈愛的言行,已稍懂事的我少有記憶,半解事的大弟沒有記憶,得到最多的小弟卻一無記憶!老天惡意的玩笑收回父親,使我姐弟三人的回憶都缺了令人遺憾的一角!

今天回頭想想,記憶中「高大」的父親,很可能是孩子必需“仰望”大人而產生的錯覺——雖然說176公分並不算矮,但“小孩子的我”可是一向認為『我爸爸像巨人那麼高』……

我想,有這錯覺應該不止是“人矮看啥都高”,而是父親身上當今已少有的一些人格特質使然。

小時候,有兩件與父親有關的記憶至今難忘。

我有一個父親曾帶我們去臺中公園玩的記憶。我不記得那時自已多大,但記得那時的車站和公園等公共場所,有很多的各式各樣叫花子﹝乞丐﹞!在公園外圍步道邊就有一個在坐地上髒兮兮的叫花子,伸著枯枝般的污指討錢,我看他好可憐,便抬頭問父親要五毛錢。一問清要錢做啥,打量了一下那叫花子,父親一語不發拖著我就走。

一段距離外,父親對心中嫌他小氣的女兒嚴肅道:「不恰當的同情心不需要!這人有手有腳又不老,不工作卻乞討,毫不值得同情!手心是要向下努力工作,不是朝上乞討用的……」﹝大意是如此﹞

還有一次我年紀應更小些。我們住的是空軍醫院眷舍,那年頭不止人窮,國家也窮,空軍跟美國買的二手舊飛機失事率相當高。那回失事,父親剛好休假在家裡頭,鄰居媽媽以看熱鬧心態興奮地嚷嚷著:「太平間有幾個屍塊喲~~快去看,快去看……」

父親幾個大步追上我,一把拎起我拖回家。那是我記憶中最深刻的——原就嚴厲的五官,加上冰刀似地語氣,事後我還嚇哭了!

父親聲色俱厲道:「死人有什麼好看!跑去看人會活過來嗎?活不過來,妳去看熱鬧,看人家哭沒了丈夫沒了爸爸沒了兒子,妳開心,是不是?飛機摔下來是最最可怕的悲劇,不是讓妳看著玩的……」

這兩件事影響我至深——至今,我不曾盲目地施放同情,也絕不會在別人發生悲劇時湊熱鬧圍觀。(我很遺憾地發現,五十年後的今天,我們老百姓的人文素質並未進步多少,凶案現場常如遊園會,還有賣便當香腸的……)

父親十分清節儉。

父親不喝茶,只喝白水,他認為最健康的飲料就是白開水。他的勤務兵曾很感慨的對母親抱怨——他自己一絲不苟,公私分明,還要底下的士兵也如此,害他們日子好難過……

其實,母親更委屈!父親公私一點都不分——他倒貼自己薪水加公務汽油,因為,“國難當前,能為國家省一分就省一分”!結果,父親的薪水少有機會拿回家,若非母親把護士証書帶了出來,找到份穩定工作,母子四人還不知會多慘!

父親當時的官階是什麼,因年代久遠,我已不復記憶,我記得很清楚的是——父親有輛吉普車。那個小駕駛兵很想載我們姐弟去兜風玩,但他不敢!想也知道,連公務汽油父親都要為國家省,又怎可能假公濟私?當然,我們也就從無機會坐他的吉普車了。

父親的“倒行逆施”還不止此。那年頭流行『軍愛民,民敬軍』,父親如何軍愛民我不知道,但民敬軍的結果是——每次他回來,就見駕駛兵搬著一箱箱或一簍簍或一打一打的各式水果、汽水……這些或吃不動或不見得愛吃的物質,全在他“不貪小便宜”的觀念下,“硬”付了錢給搬了回來的!

難怪母親養育三個孩子都快累死了,卻怎麼也不敢辭職在家當專職媽媽,我們是雙薪家庭,卻只有一份可用……

父親英年早逝,39歲就離開我們,他若活著,以他“耿直不知變通的臭脾氣”(母親的批評),不是遇伯樂直上青雲,便將是抑鬱不得志落落寡歡以終!

由經常缺席到永遠缺席,父親並未扮演好『爸爸』此一角色,但身為子女,我不能不說——做為一個黃埔軍人,對國家,父親並未辱沒覆蓋於他骨灰罈上的那面國旗!

【父親生於民國7年12月12日,卒於民國45年7月26日。】

2003-04-24 19:5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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