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圍了然後,落選了

 民國82年5月,我陪母親作了趟返鄉、尋根、訪友之旅。行前,常為腰痛所苦的母親勤做復健外,還催著老伴幫她買些金戒指當禮物帶著。興致勃勃的一再檢視行囊,唯恐漏帶任何可能的重要或次重要之物。

此行對母親來說意義非凡,除了要“帶”我回老家瞧瞧家鄉長相,見見並不怎麼親的長輩親戚,跟有關人士了解一下我老爺姥姥的建墓立碑事宜~最最讓她興奮莫名的還是--她要去拜訪『她的老同學』。

自山河變色,當年青春正茂的女孩們來不及彼此告別,便硬生生被迫分隔海峽兩岸,現在要『回去』拜訪,母親內心之激動自如深海暗流,洶湧澎湃。人生數十寒暑,分別竟已過半世紀,即便是歷經一切困頓的古稀之年,也難掩興奮期待之情。而對地理課本上的一些名詞即將具體的變成現實中的旅程目的地,早就冷靜不下來的我,更是以不知該期待著什麼的心情,暗自數著『歸鄉』之日。

去時一切順利。心情愉悅,步履輕快。--只除了每到下車、下機、出入境-----耳聾的老太太老是顧自先行;健步如飛,專往錯處走。我得一再丟下手中大、小包跑去抓回她外,可說感受不到什麼『出國』的緊張與不便;到處都是黑髮黑眼珠黃皮膚的中國人嘛。

待山東老家(高密)諸事皆安排妥善,行前準備的金戒指也送得差不多了,母親藏好三隻『重要的』金戒指,母女倆便往青島→北京而行。旅行社安排我們在青島市區住一宿,次日上午先去青島市立醫院找尋因血癌長期住院治療的楊潔森楊阿姨。

青島是個美麗的城市,也是母親整個人生中留下最多(也可能是唯一)快樂回憶的地方。母親最愛唱的青島女中校歌中,第一句便是『青島是山東的門戶』其地位之重要自不待言。因著母親的述說,少女們無憂無慮的嬌笑伴著輕快的足音,彷彿穿越了半世紀的時空,仍迴盪在高低層層的古老石板道間。無情的戰火和歲月並未摧毀包裹在枯瘦身軀中那顆躍動的少女心。

(我沒有母親和楊阿姨的兩人合照,只有這張護校畢業合照。一甲子前的照片了。)


楊阿姨是母親的好友之一,事前由朋友通訊中曾得知她長期為血癌所苦,生命其實所剩無幾。這也是母親耿耿於懷想早些見她的主因。我知道母親夜來睡得並不好(可能整夜都沒睡),我被她起來躺下的不知吵醒了幾次,但次日醒來她精神抖擻的梳洗打扮,力求以最好的模樣去與老友相會,只是神釆奕奕中總難掩緊張之情。而且,她確實知道自己此行的意義與可能結果--她把所有的手帕都帶上了,甚至連我的兩條漂亮細麻紗手帕也被收進她的皮包中。

在去市立醫院的途中,心神不寧的母親一再重覆檢查她的皮包,不停的喃喃自語:「面紙不知夠不夠?」確定連我僅有的小包面紙都已被她搜刮去了後,又要我再三檢查她的儀容頭髮。為了分她心,我不斷指東指西叫她看,旅行社幫忙叫來的計程車司機可能聽出了『青島女中』跟老太太的關係,也不知他是否繞路了,當他說『右邊就是以前的青島女中』時,我立刻抱住母親肩,讓她越過我身子,在司機先生刻意緩駛下,以盡可能的近距離打量她久別了一甲子的母校。望著海浪輕拍基石的新舊夾雜建築,母親坐正了,搖頭婉拒司機『要不要下車瞧幾分鐘』的好心提議--她心中有更掛心的事。

回頭戀戀瞥視最後一眼--縱有不捨,我也看不出來--母親淡然中帶些驕傲:『以前青島市立女中是最好的學校。』

『現在還是最好的呀,青島女中早就沒了,現在改成第七中(或十一?該死,忘了!)是重點學校,很難進去的。』司機先生告訴我。

聽了我轉述司機先生的話,母親緊繃的臉緩了下來,微笑柔和了她心事重重的凝重臉色,開始跟我敘述『從前』,直到司機告訴我『市立醫院到了』,她又開始緊張起來。

牽著她冰涼的手,扯住她急促前行的步履,我指著一叢叢盛開的各色月季花(玫瑰)和淡雅的芍藥,母親分神的瞥一眼後,愛花的天性拉住了她的腳跟,開始邊走邊賞花。我再一路問的直問到了『血癌患者都住二樓』的籠統答案。沒有明確的指標,也沒有正確的服務人員詢問,我“不小心”闖入一群看來全是大人物的會議間。

『對不起,我和我母親從台灣來。想找一位做長期治療的血癌病患,我母親和這位楊女士已五十年沒見了,請問重病房在哪?』我向最靠門的一位老先生請教。

一個年輕醫師接到指示,帶著我們一路走到了楊阿姨病房前。匆匆跟帶路的醫生道了謝,我握住母親手告訴她『到了』。母親瞧我半響,遲疑的探頭往病房內掃視,倏的縮回腦袋,滿溢的淚水霎時湧出--毫無預警的悲慟一波接一波~直接撞擊母親脆弱的心防要害。成串淚水流下看似平靜無波皺紋滿佈的臉,終致成無聲的慟哭。

當我無助的輕抱著母親拍撫勸阻時,她抬起涕泗縱橫的臉對我哽咽道:『妳讓我哭……讓我痛痛快快的哭,哭完了我就不哭了……就這一次,我一次哭完。』我無措地站在一旁看她情不自抑的開始伏牆無聲痛哭,默默地一次次遞上面紙和手帕,輕拍她強自壓抑而劇烈抖動的單薄背脊。

門外的騷動引來病患家屬疑惑的垂問。第二次時,一位微胖的年輕女性過來自我介紹是楊阿姨的侄女。彼此瞭解了對方身份後,我們同時默默等候……。

幾次母親認為已哭完,但眼淚又陸續滑落……良久,直到淚乾人平靜,她要我再三檢查她儀容,我們並把小手帕弄濕冰敷她紅腫的雙眼。等到看來儀容端莊,面無悲色,一切準備就緒,她冷靜對我道:『我們進去吧!』

病床上閉眼昏睡的女人除了枯瘦得不像話,並無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模樣。一根管子連接著滿是針孔的細臂和懸吊著的一袋血漿。緩緩滴溜下的血漿延續著若有似無的呼吸。母親憐惜萬分的由被單上輕握住一隻蒼白無力的手。溫柔愛撫的手觸動了病人心弦,楊阿姨緩緩睜開眼,昏沉中極力集中焦距望向眼前的陌生人。

『是我啊,我是淑德。我來看妳了。』母親輕快的微笑道。

不知隔了多久,混濁的眼睛逐漸清明,遲疑道:『淑德?』

『對呀,我是淑德,我來看妳了。』母親另隻手輕順著床上病人的灰白髮絲。

『淑德?…淑德?…淑德妳--』雙眼緊緊凝視母親,有氣無力的掙扎喃道:『妳……變樣兒了。』

母親微笑:『那能不變,都老了呀,快五十年沒見囉!』

『是----呀,』搜尋的眼光在母親臉上四處緩緩掃視,吃力道:『妳——好嗎?……這些年?』

『早些年是吃了些苦,現在苦盡甘來啦,這才能來看看妳,』瞥一眼血漿袋,母親輕撫老友無力的手:『受苦了,妳。』

病人微扯嘴角:『妳瞧瞧我……就拖著等死了……』

母親笑道:『說什麼呢,好不容易見著了,這幾年我被腰痛折磨著,等我回去復健好一些,我再來看妳。』說的人和聽的人全明白這是自欺欺人之言。楊阿姨再扯扯嘴角,不再言語。

沉默,以它自成一格的方式~忙碌她流竄在縱有千言萬語,卻欲說還休的兩人間。

我掏出裝著一枚金戒指的紅絲絨小袋子放進母親手中。母親並未拿出戒指,只微笑著將絲絨袋輕輕塞進雪白的枕頭下:「這麼些年沒見,妳也曉得我拿不了什麼重東西,就只能送妳這由台灣帶來的小禮物了。」

「什……麼東西?還這樣客氣,我…我才該招呼妳玩…玩…」楊阿姨費勁兒的想抬手摸索枕下。

母親握著她手:「不成敬意的小玩意兒,妳別動。」接到母親示意的眼神,我由枕下取出戒指交給她。

母親把戒指放在枯瘦無力的手心,將手包裹握住:「收下吧,不成敬意的小東西,我用退休金買的。」

「這,這太貴重了……」楊阿姨還待推拒。

「不貴,比不得咱們的交情!」母親溫和的笑著堅持,並將另一手也疊放在吊著點滴的蒼白手掌上。

「那……謝謝……」楊阿姨微笑,笑中有著少女喜悅的影子。

兩個白髮老婦以各自的力量緊握著對方手——互疊著的青筋糾結指節,連接了半世紀的無奈,傳遞著刻劃一生悲喜的了悟。不同的臉,相似的皺紋,由彼此對視微笑中找尋著些許往日青春痕跡。

是何等的生命歷程,使命運不同的兩個老女人在經過了各自的坎坷,相會竟能如此淡然?這很可能是『就此一別,陰陽兩隔』的會晤呀!這是已近中年,未經家破人亡、顛沛流離的我,無論如何也參不透的……

離開青島市立醫院,母親只若有所思的回頭看了一眼偌大建築,呼出一口無聲的嘆息——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般。生命中的這一段,就如過去五十年的空白,從無開始,卻嘎然而止。

人生至此是黃昏,回首徒然喟嘆——雙眼,也只能往前看了……當天,母親與我搭火車朝北京而去。


2002/6/13

【三指金戒指之一的部份已了,餘下兩隻,因部分記憶不確定,得回台灣再問清楚。所以,十二萬分的抱歉,此文暫停,容後再續。照片中,前排左邊數來第三人為楊阿姨。楊阿姨在我們返台次年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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